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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中国故事的讲法

我读葛亮的长篇新作《燕食记》,是从去年夏天的一次旅行开始的。那是在湖南益阳,在住地自助餐厅,我居然像一个“老益阳”向朋友推荐益阳松花蛋。但其实,我的推荐只是因为刚刚在《燕食记》里看到这一名词。后来知道,此物果然是当地名吃。我因此更加相信,《燕食记》是一部关于中国饮食文化的地道读物了。

不过,《燕食记》不是一部关于饮食文化的“百科全书”,而且并不以直接的饮食指导和饮食文化知识传播为目的。也就是说,《燕食记》不是一部类型小说,也不是一部行业文化小说,葛亮从一个小切口带领读者进入大世界,到最后透过绵密的故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主题鲜明的主流叙事。葛亮有更大抱负、更高追求,即作家通过自己掌握的知识,经过文学想象和艺术创造,引领读者走进一个具有独特文化符号的人生世界。《燕食记》是一部综合性强、融合度高、信息量大,各种元素都很饱满的作品。

我认为,近年来中国长篇小说创作呈现多种元素融合于一体的趋势。即在一部小说中,各种元素、各种要素同时出现,形成组合,处理得精巧即可称之为“融合”。比如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纪实与虚构、专业的知识与明晰的故事,包括创作上多种手法融会于一部作品当中,体现出作者的匠心。葛亮的《燕食记》同样给我这样的印象。

首先是纪实与虚构。《燕食记》讲述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故事,支撑这个故事的人物荣贻生是同钦楼的行政总厨,他有超凡的能力和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社会人生,虽只聚焦于饮食制作,尤其是莲蓉饼的打造上面,却展开一幅风云变幻的多重而复杂的时代画卷。几乎所有的人物故事都围绕他展开。这个人物即使有原型,必定也是杂糅了种种的“综合体”,是作者借此穿透历史的聚集点。同时,我们阅读小说的感受是无处不在的纪实痕迹。比如在地域描写上,围绕广州、香港的地理几乎完全是一种实写。虚构的人物穿行在纪实的空间框架里,建立起一个别样的小说世界。

小说纪实的痕迹有时是作者刻意要留给读者的。从一开始,小说的叙述人“我”既不是小说人物,也不是全书故事的参与者,却算得上是一个介入者,他以学术的名义前来做一次田野调查。因为要做一个关于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所以他要对同钦楼的历史和文化来一次深究。小说还带入作者在香港读书、在岭南一带生活的经历,稍微熟悉一点葛亮的读者都会知道,这实际上是他故意留下的纪实痕迹。从这个意义来说,这部小说在叙事上寻找到某种独特的路径与策略。饮食本身是一种文化,但同时又是具有强烈地域性的文化。对这种文化没有认知或不熟悉的读者,如何通过小说来接受这些“知识点”,并被这种陌生的文化所吸引,其实是个难题。葛亮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介入法让读者不经意间被带入其中,读过之后则会得到一种满足。

其次是地方性知识与现代性表达。密集使用地方性知识,尤其是饮食与方言俚语的使用,突出小说的独特标识,这几乎是近两年来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一种集体行动。方言在其中已经不再是人物对话中某些点缀式存在,而是作家叙述语言的一种特别方式。这种叙述方法几乎要冒着读者认知不足而形成阅读阻碍的风险,对于作家则有一个如何把握和处理的问题。《燕食记》大量使用粤语方言,难度显而易见。可是这个难度,如果随着阅读的深入会发现,半懂不懂之间自有妙处。比如小说开始部分写茶楼“点心妹”工作的程序,其实是做非常简单的劳动,描述了茶楼基本工作的一个流程,小说使用了很多我们不熟悉的关于茶楼、关于饮茶的一些专有名词,并夹杂着粤语词汇,造成一种陌生的、奇异的效果。拆开每一个字,可能有些并不大容易理解,但是把它们组合起来,似乎又读懂很多,而且有一种很强烈的现场感以及岭南色彩。

在一定程度上,《燕食记》让我想起近代小说《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是吴语小说,在使用吴语这一方言叙述故事上是完全的、极端的,以致还出现张爱玲的现代白话文“译本”《海上花》。鲁迅对《海上花列传》评价非常高,其中一条就是认为记载如实,许多描写都是现实中实有,无论是上海还是苏州,场景、环境都是如实记载,平实自然。我以为,《燕食记》正有同工之妙。

再次是学术准备与文学想象之间的关系。在饮食文化的写实框架中注入虚构的人物故事,葛亮必须要做好两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是饮食文化的地域文化方面,他要做扎实的学术史料研究,就小说从容不迫描写的各类美食制作流程、享用情景而言,葛亮应该做得很到位。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小说家,葛亮必须要把人物故事立起来。可以说,荣贻生、五举等人物的形象、性格、命运,他们人生历程当中发生的种种传奇经历,都十分值得回味。小说写的是二尺面案上的烟火故事,本是平凡人生的直接呈现,如果要写出大的动静,则必须让人物远离厨房,而参与到更大的事件当中。《燕食记》的意味体现在,故事基本上没有离开饮食本身,却绝不凡俗。荣贻生和他的爱徒之间的恩怨情仇,矛盾的最终化解,写出了某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甚至可以说,面案上的风暴也一样颇似武林与江湖,写出了强烈的动作感和侠义色彩。在此基础上,又能将社会与时代的风云变迁化入其中,让人与故事涂抹上多重而复杂的色彩。充满特别的地域风格、散布着独特的行业知识,又带着某种侠义风味,最终又全部汇入到时代风云当中,葛亮为此所做的学术准备可谓充分、构思可谓精巧、表现力可谓强劲。可以说,这是一部非常饱满的作品,对读者称得上一次阅读大餐。

一部写“吃”的小说,又写出了百年历史。将人间烟火和大的家国历史融合,这在写作上有挑战和难度,分寸拿捏十分不易。大历史写得太淡,会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写得太重,又容易湮灭故事本身。《燕食记》坚持写人间烟火,大的历史有时候不经意闪现,却是巨大的存在。

小说叙述方法上轻盈从容,尤其以纪实的名义出现的看似随意,却为整部作品的灵动可读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作品上半部以师傅荣贻生和粤菜为主,下半部以徒弟五举为主,并带出本帮菜。从结构上说,这其实是比较板正的写法。但因为有叙述人的穿插出现,把作品的结构带活了,他起到穿插和所谓藏闪的作用,该隐的时候隐去,该出来的时候闪现,通过叙述人对人物做出不着痕迹的取舍。有些故事本来很重要,但并不重点讲;有些故事如爱情故事,因为随着采访的深入,他对人物的命运越发感兴趣,又会得到充分表现。

《燕食记》是一部将传统题材进行当代转化,在地方性叙事中体现全局性眼光,进而成为一部具有自觉的现代性要求的小说,也是近年来长篇小说创作总体趋势中颇具代表性的作品,对于如何在当今时代讲好中国故事,具有值得探究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