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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燕食”之美

从上一部长篇小说《北鸢》到新作《燕食记》,葛亮变亦不变。他让笔下的小人物穿行于大时代,置身于近现代中国百余年的风云变幻;同时思接千载,接通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根脉,在纸上建构起一个“礼乐中国”。于其间,中国人变亦不变。所谓礼失而求之野,世异时移,在中国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千年大变局中,葛亮倾注笔墨书写的普通人依然坚守着基本的生存信念与道义担当,赓续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与美学精神,其筋骨风神无不令人肃然感佩。

《燕食记》是一部关于中国人之食的美学之书。“民以食为天”,小说以食为核心,可以说是抵达了中国人生存的根底。“燕食”者,古代帝王、大夫、士、庶人日常的午餐和晚餐,对国人来说,简单的一个食字既有果腹维生的实用价值,也有品鉴赏味的精神价值。其中有物质、有技艺、有文化、有诗意,自然也有美。在我看来,《燕食记》关于食的美学至少包含四个层次。一个当然是最基本的,就是对美食色香味的品鉴。比如,本帮菜红烧肉的十六字秘诀是“肥而不腻,甜而不黏,酥而不烂,浓而不咸”;再如,“江南菜的好,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孔夫子主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书中也反复征引袁枚的《随园食单》,都说明对食物的精致化、美学化的追求是中国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之一。中国文人善于将食物及其烹饪的过程美学化,美食之美未必全在色香味,也在于想象之美。第二个层面是关于烹饪美食的技艺。如戴明义传授女儿戴凤行做一道本帮菜里的头道功夫菜红烧鮰鱼,要点在“推、拉、扬、挫”,需要腕力和手眼协调。为了烧好这道菜,戴凤行私下反复颠翻半锅铁砂,练习腕力,这是个人保持专注与定力,不断修炼技艺的过程。由于食与生命的紧密关联,食自古就被赋予了很多关于人生的道理,如小说中反复写到炒莲蓉,而炒好莲蓉就像人生修行,关键是用时间慢慢熬;再如荣贻生重回月阁时领悟了莲蓉唐饼的味道真谛,秘诀是在万般味道中加一味盐。“盐是百味之宗,又能调百味之鲜。莲蓉是甜的,我们便总想着,要将这甜,再往高处托上几分。却时常忘了万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经过了对手,将你挡一挡,斗一斗,倒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来。盐就是这个对手,斗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将这好味道吊出来。它便藏了起来,隐而不见。”在食的背后隐藏着中华传统文化精髓,它们体现在人物的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之间。书中的各色人物身上,都可以看到中国人在忠与义、情与义、义与利之间进行取舍抉择的道德伦理。关于食的最后一个层面,关联到社会。我们常常觉得一个人对某种食物的偏好可能只是个人趣味,但是特里·伊格尔顿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中提醒我们,一个人口味的形成是一件复杂的事,爱吃香蕉可能只是个人主观意愿,但也很可能不是。“对于我们这种饮食趣味的彻底分析可能会表明,它们与幼年期的某些成长经验、我与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关系,以及与其他很多文化因素都密切相关”,而这些因素“完全是社会性的和‘非主观’的”。伊格尔顿没有明说的是,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和口味偏好可能也与其所处的阶层、社会地位有关。《燕食记》对岭南饮食文化的描摹,其实也串起了整个时代和社会的变迁。荣贻生和养母寄身太史第期间,见惯了钟鸣鼎食之家的锦衣玉食,流落民间后学会了制作每个人都能吃一口的月饼。荣贻生的徒弟陈五举因要娶本帮菜馆老板的女儿,决心从港式酒楼转到本帮菜馆,却被荣贻生嗤之以鼻,“我养你是来接我的班。不是帮外江佬养出一个厨子,去烧下作的本帮菜”。戴家从上海漂泊至香港谋生,从一个街头小面馆起家,中间因为有青帮背景的思乡情切的邵公投资相助,在湾仔开了一家比较体面堂皇的本帮菜馆“十八行”,一时风光。后来经历种种生死无常、悲欢离合,“十八行”离开湾仔,搬到彼时九龙的新兴工业区观塘,为适应市场改为给工人做盒饭,最后因为工厂和产业要向内地转移,观塘工厂区面临衰落,“十八行”重新回到湾仔商业中心。戴家本帮菜馆的变迁,及美食的发展、创新与融合,折射出了香港这座城市数十年间的历史变迁。

《燕食记》对中华美学精神的传承还体现在对中国叙事传统和抒情传统的回归。从葛亮早期的小说可以见出,他对西方的叙事学有所研究,也多有学习借鉴。但在写《朱雀》《北鸢》和《燕食记》这一系列作品时,葛亮更加倚重中国叙事传统,尤其是《燕食记》,对中国古典叙事美学的运用愈发得心应手,主要通过人物行动而非心理描写展开叙事。小说写爱国志士向锡允策划在慕众大厦刺杀日本特务组织头目谷池润一郎,写荣贻生与少爷锡堃设计在太史第除掉日本特务河川守智,皆是力透纸背的段落,于无声处听惊雷,民族大义裹挟着时代风雷,令人振聋发聩。书中写的是有情的历史、有情的人,却用“以淡笔写深情”的方式,因为作者懂得“中国人的眼眉之间,不露声色,水到渠成”。

从去年获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飞发》到这部《燕食记》,葛亮找到了一种明确的写作路径——以博物志的方式对散落民间的工匠精神进行反复开掘。从《飞发》里的几代理发师到《燕食记》里的几代厨师,作者在世间情义、人情冷暖和谋生手艺的传承转换中照亮了匠人们的生命和尊严。而作者也像他笔下的匠人一样,传承了一种文脉、一种风格、一种时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