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眼的世界》,耿相新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打开耿相新的《复眼的世界》,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扑面而来。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文人之诗,一部哲人的思想录,一位精神漂泊者的歌吟。
说这部诗集是文人之诗,是就作者的身份而言。耿相新是一位知识分子、一位饱学之士,学贯中西,博今通古。然而饱学之士写诗,常常也有被怀疑的时候。宋代诗人严羽《沧浪诗话》引述过一种普遍流行的观念:“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这就是说,诗人要有独特的才华,与读书多少关系不大;诗人要有独特的审美趣味,与学问深浅关系不大。这话貌似有理,也能找出若干历史上的神童诗人或早夭的天才诗人来印证,不过并不全面。所以严羽在引了上述观点之后,紧接着又说:“然非多读书,多究理,则不能极其致”。此后清代诗人袁枚在《续诗品》中,还专写了《博习》一首:“万卷山积,一篇吟成。诗之与书,有情无情。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曰不关学,终非正声”。袁枚强调的是知识、学问与诗歌创作不仅没有矛盾,而且是相辅相成的。多财善贾,长袖善舞,有了丰富的知识和扎实的学问,才能为诗人的创作提供丰富的信息源,才能为诗人的想象打开辽阔的空间。《复眼的世界》之所以呈现出一种阔大、深邃的格局,自然是与作者知识的深厚积累与学问的博大精深分不开的。
说这部诗集是哲人的思想录,并不是说诗人像帕斯卡尔写《思想录》那样,以散文的笔法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而是说这部诗集渗透着浓重的理性思维,充满思想的闪光,阅读这部诗集,就像赴一场思想的盛宴。实际上,自从人有了意识之后,人对自身、对自身所寄存的世界的思索就没有停止过。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伟大的诗篇往往渗透着理性的光辉,伟大的诗人往往也是哲人。屈原的《天问》一口气提出170多个关于天地宇宙、古往今来的问题,表明了诗人思想的深刻和大胆探索真理的人生态度。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则说过:“每一个真正的诗人,其正确辨理与抽象思维的能力,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要强得多。”(《诗与抽象思维》)。耿相新无疑对此有深刻的体会,他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复眼的世界》,就强调了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不同凡响。“复眼”是昆虫所独具的由无数双小眼组成的视觉器官,诗人借用昆虫的“复眼”,意在表明他不是从固定的、单一的视角观察生活,而是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位来细致、反复地感知世界,如诗人所言:“我的右眼在瞭望/我的左眼在思考”(《意识》),“复眼,它的视野超越了时空,它在暗淡和灿烂之间,调试”(《视角》)。诗人通过“复眼”观察世界,会看见肉眼通常看不到的东西。而这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最主要的就是人的精神领域。在诗作中,诗人还对他心目中的“复眼”做出了形象的描绘:“几万扇的窗,楼的复眼,忽闪忽灭,/在神的眉梢下,过客开始重新闪闪发光”(《一朵清唱》)。“复眼”就像几万扇窗透出来的光,与神性相通,可以让读者获得全新的体验,进而对世界有独特的领悟和发现。
拿常见的纸来说吧,一般人凭肉眼观察,纸就是纸;但诗人透过“复眼”看到的却是树,于是一首诗就油然而生了:“曾经,你是一棵树/如今,你是一页纸/你的生命,不再生长/但作为另一种存在/却有可能,永生”。而这种永生的可能,是由于纸的脸上挂满了字,负载着佛经、史籍、航海图、四库全书……这些最宝贵的人类文化遗产。在此基础上,诗人发出感慨:“你的轮回,让我无法想象/假如你,依然是一棵树/这个世界,如何存在”(《纸》)。就这样,诗人把凝重的思想溶入到具体的意象之中,既避免了感情的直接宣泄,又避免了枯燥的直接议论。
再如,汉字的“一”和阿拉伯数字的“1”,是两种不同体系的数字,平时根本不搭界。但是当诗人用“复眼”观察它们,把它们拼接在一起的时候,便碰撞出了奇异的火花:“一,难道是已经成为信息/拥堵的路?它是数字/还是万物的开端?甚或/用以丈量天空与大地//1,充满灵性/它是宇宙的开关。/物质,甚至意识/一切的,你/所能想到的,一切/始终切换于1和0”。把“一”想象为信息的通道,由“1”联想到切换于1和0的计算机语言,进而想道:“当一与1,相遇/20世纪,被无数公式统治/今天,东西方,还在/热恋,它们是不是将合而为一”(《一和1》),这就由两个不同系统数字的并置,转入东西方文化交融这一宏大的课题了。
说这部诗集是一位精神漂泊者的歌吟,是就诗集传达出的诗人的精神世界而言的。在题为《道》的一首诗中,诗人为自己描绘了一幅自画像:
一个人,携带着沉重的思考
那些疑问,在长发上,随风而动
他行走在知识的十字路口,孤苦
他是在荒原中离家的行者
请你将温暖的手递给他,牵引他
引导他,让他不再如盲人,走在阳光下
诗人就正像诗中所描写的,是一位漂泊者、一位思想者。他孤身一人,从内心出发,带着大量的疑问,不停地思考着,在知识的十字路口徘徊,在荒原中跋涉。这样的精神漂泊天马行空,自由自在——
我刚从,罗马诗人的伞下,走出
正行走在,西周天子赐封的,土地
我的眼神上,挂满打击的,摇滚
冬天的街角,自在,高冷,空想
(《黄昏》)
在这高冷的时空中,诗人驾着一叶小舟,“站在自我意识的竹排上/将一个又一个的欲望,扔进风里/那些舍弃,织成了帆,随风,让/所有的轻,成为解脱的无上动力” (《窗外的夜》)。抛弃了物欲,诗人的灵魂就得到了解脱,可以在广阔的时空中漫游了。《复眼的世界》留下了诗人精神漫游的轨迹,涉及自然、社会、人、宇宙、神话、存在、道、混沌、量子、暗物质……非常广泛,而贯穿这具体的意象世界与抽象的观念世界的则是诗人自我的闪光。
“自我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纪伯伦:《先知》),“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自我无尽”(李大钊:《青春》)。不断地认识自我,剖析自我,是现代诗人不可回避的责任与注定的命运。这一主题在耿相新的《自我》《这个我》《合一》《位置》《寻找》《临界》《我和我的世界》《在你之中》《简单》等诗中反复出现。
在这些诗篇中,诗人或是用形象的画面生动地展示了心灵中的冲突与博斗:“在漆黑与人造灯光亲密的长夜/他陷入,两只手的无穷无尽的/搏斗中,漫长,生动,精疲力竭//他不是,和自己摔跤,他是/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企图战胜/骨肉相连的对手和对方,握手和握拳”(《自我》);或是用坚实的意象呈现一位思想者在高光下的雕像:“因为思考,我的大脑开始燃烧……/我坐在高高的蜂窝般的山上,思索/山脚下的时间如何变得缓慢/头发,从黑到白,并没有逆转”(《相对》);或是用快乐的语调抒发发现自我后的觉悟的心态:“我与我的世界,同起同灭/我的一无所知的掌上,生长出了/觉悟的眼睛,它发现了不自觉的生命”(《我与我的世界》)。
就这样,一个在发现世界的过程中也不断剖析自己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终于兀立在读者面前。这是一位有独立思想和自由品格的智者,直面当下诗坛,对于趋时的图解政治的说教,他说不!对于不加节制的浮泛情感的宣泄,他说不!对于日常生活的琐碎直白的记录,他说不!他清醒地知道,他所持的写作态度,有悖流俗,也可能丧失部分读者,但他矢志不移,我行我素。五四时代,郭沫若曾呼唤:“《女神》哟!/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女神·序诗》)在《复眼的世界》中,耿相新也发出了自己的呼唤,他不奢望会得到众多粉丝的呼应,但他相信肯定会有与他的振动数相同、与他的燃烧点相等的读者,读了他的诗会发出会心的微笑与持久的共鸣。
(本文为《复眼的世界》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