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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家族故事与中原大地上的生活变迁史

近年来,邵丽开始梳理父辈的生活,她以虔诚的悲悯之心来观察人性,反省几代人的人生,长篇小说《黄河故事》(2020.12)和《金枝》(全本,2022.12)是这个系列的代表作。尤其是《金枝》出版后,引起众多评论家和媒体的关注,2023年2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收获》《当代》杂志联合主办的研讨会上,《金枝》被公认为:“一部书写在中原大地上的女性史诗”“重建当代家族叙事,重现黄河儿女百年心路。”近日,《金枝》入选中国作协推出的“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等。作为中原大地上的同时代人,我读《金枝》,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回望我们父辈的风雨人生,并望见我们自己。

在《金枝》里,邵丽写一个青年时代逃离旧式婚姻投奔自由和革命的父亲衍生出的城乡两个家族、两个阶层,这个话题我们都不陌生,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邵丽与男作家主导的家族叙事不同,在“他们”的视角里,女性多是男性的仰慕者、附属者,当然很多时候现实就是这样,邵丽的叙事是让被时代和历史忽略的“她们”说,让淹没在历史烟云里的女性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邵丽在《金枝》创作谈里讲:“在写作的每一天,我的眼睛都是湿润的,这是我真情投入最多的一部作品。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我个人的家族故事,也是中原大地的社会变迁史,更是黄土地滋养出来的生命智慧。”

在作品里,我们看到:匮乏岁月里是女性撑起了家庭的艰难生存,维系起家族的情感纽带,尤其是那位被离婚不离家的父亲抛在乡下的大女儿拴妮子,她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一次又一次地进城寻找“父亲”、企图获得身份认同的前半生,有着无以名状的人间涩味。在被抛与被损的粗糙生存中,这个没有柔美气息的“土气”女性,是我们中原大地上如野草一样活着的乡下姐妹,活得坚韧有力。你无论怎样有意或无意伤害过她们,好像都随风而逝,如后来拴妮子给城里父亲一次次带去土地上的果实,安慰着落叶归根的父亲晚年的心。这就是善良实诚的中原百姓。在《金枝》的下半部,作家为这样一位卑微又宽厚的女性立了正传。

《金枝》写出了老一代母亲的辛劳与隐忍,中间一代女性的精神成长,年轻一代丰富的真实,及她们对亲人、对世事的看法。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与人之间,人与生活之间,以及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都在不断地发现和修正,可谓人在岁月里成长,走向心智澄明。在大时间观里,高低贵贱、谁胜谁负,终会边界模糊,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不易,必须学会爱和怜悯而不是恨。这也是《金枝》及邵丽的其他作品温暖人心之处。

《金枝》里的这个父亲,是那一代父亲们的一个标本,他在自己无从把控的时代环境里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肯定也有他的苦衷、妥协和悲哀,但在小说里,由于父女关系的隔膜,直到父亲离去,女儿并没有怎么关注父亲的内心世界。在生活缺失的地方,在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处,也只好由文学艺术试探着去发现和重构。邵丽在《黄河故事》后记里写:“一个时期以来,我热衷于写父亲,我的父亲和我父亲以外的父亲……我看到了在历史熹微的光芒之下,他们卑微如草芥的人生逐渐被放大、再放大……”她还在《金枝》创作谈里写:“抛却家庭和个人的情感,我觉得唯一不应该遗忘的是个人在时代中的沉浮……”可见,《金枝》是邵丽向历史深处书写的一次努力,她的笔触最终指向的是时代生活中最卑微之人的梦想之光。

《金枝》里晚年的父亲,日渐依赖土地,他生命深处的土地情结,意味深长地连接着城与乡、生与死、过去与未来。青年时代追求自由恋爱和革命的父亲,最终还是落叶归根,他让人提前在乡下老家建了终老所用的房屋。父亲以及奶奶,都能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大限。在中原农村,人们习惯于说“老了”,而不是“死了”。人“老了”,也是生命周期的一部分,那是农业时代的入土为安,是热烈隆重的告别……这乡土传统里分明又有着对待生与死的超然态度,人也像土地上的自然之物,自然地来自然地去,没有过度治疗的折磨与死亡恐惧,仿佛是庄子、陶渊明在中原乡村留下的注释,又关联着每个人必须面对的生命质量、临终关怀等现代话题。这可以说是中原或者中国民间关于生与死的智慧吧。

作品用了情感重笔书写父亲的离去,他带走了生命中没有说出的那些,其悲情之真切,让你感觉不到这是虚构,而是正在你眼前发生。对于生者,死亡是一次彻底而残酷的提醒,提醒我们:不是未来而是此刻,去关爱你身边的人,爱这个世界。对于一个作家,就是消化掉驳杂的生活,写你该写的作品。邵丽在访谈中曾讲:“趁着还能写,就把父辈们的故事写出来,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讲,以后就没人知道了。”可以说《金枝》,就是一部努力把父辈、把“她们”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的作品,是一部反思父辈、自我及如何在大时空中学会爱的作品。

小说家邵丽不端知识的架势,谙熟几代中原人的生活与语言。在《金枝》里,那些人物说着地道的中原民间语言,仿佛就是我的老去的乡亲们。一代人的语言呈现着一代人的生活,随着城市化和全球化的进程,年轻一代对民间语言越来越陌生,多少年后翻开《金枝》,几代中原人的语言,尤其是老一代饱含人生千滋百味的语言,都在这里保鲜着。

邵丽曾在“挂职笔记”创作谈里讲:“我重视那种带有泥土气息的原汁原味原生态的语言,当你深入基层,与普通民众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们的智慧、幽默。在中国,几千年来,苦难都是靠这种智慧和幽默消解的。它无所谓高级或者低级,也无所谓对与错,我们要正视它、重视它,这是我们的文化之根。”

2005年年初到2007年年底,邵丽到河南汝南县挂职,随后写出了《挂职笔记》《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等一系列沉潜冷静的作品,后来邵丽在创作谈里讲:“亲历基层繁重的工作……才知道在自己的小烦恼之外,有着如此广大和深刻的烦恼。”现实生活中这些“广大和深刻的烦恼”,影响着邵丽作为一个作家的大气,让她的作品有了植根于芸芸众生的悲悯态度。我们60后这一代,还对博大悲悯的俄罗斯文学有着天然的情结,邵丽在《我所理解的写作及其他》一文里讲,“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尤其是我后期作品中切入社会的视角,受其影响很大”,她写道:被尊为“人类良心”的托尔斯泰,深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冷静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一样,并不是一个饱经苦难的人,但优越的生活条件没有使他失去爱和思想。俄罗斯作家博大的悲悯情怀,对大众设身处地的爱,对个体生命尊严的呵护,在另一翼影响着邵丽的写作。或许也正因此,有着一手基层生活经验和现代政务经验的邵丽,才能体悟出并俯瞰到几代中原女性的隐忍与宽宥、挣扎与奋斗,及如何努力让她们的下一代活成“金枝玉叶”……

出生和时代都是无法选择的,如何在命运的不确定性中找到坚实蓬勃的生存方式?从李準的《黄河东流去》到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再到邵丽的《金枝》,几代河南或河南籍作家从不同的角度,以各自的风格,书写着中原人生存的万般情状,书写着中原大地上的生命史诗。

2022年春天,《中华读书报》记者舒晋瑜在访谈中曾问邵丽:“文学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邵丽说:“文学过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爱好,现在几乎就是我的命。写作就是我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告白。”这后半句,应带着邵丽这些年写作生涯的甘苦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