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这部中篇小说《海鸥骑士》,这三四年来,孙频在自己的中篇小说中所进行的“内部革命”的“艺术特征”,应该已经是越来越显明了。
首先,从内容上来看,虽依然是继续关于人,关于人的生存环境,关于人的内在世界,但与过去的小说相比,现在的小说不再纠结于人物窄逼的内心空间的挣扎、斗争、升腾与救赎,而是向着更为广阔的人的生存环境与世界的拓展、掘进和延伸。于是,我们看到了她在“山林小说系列”和“海边小说系列”所展现出来的奇异的叙事空间。无论是北方古老的山川河流、县城乡村,还是中国最南端热带海陆之地的岛屿小镇、大海航船,都给读者以古老、神秘、辽阔、浓郁的奇特之感。作家将人还原于大自然,回归于大自然,放逐于大自然,人与环境,人与自然,内心与外物,主体与客体,情志与艺术,都在这里达到了某种艺术的和谐与统一。作家认真治学的研究姿势与小说中肆意书写的博物情态,都给读者以新鲜、神秘而奇异的感觉,似乎在强烈地警醒人们,我们离开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自然可能已经太久了,我们过度沉湎于“二手生活”和“虚拟生活”中太久了,我们似乎己经忘记真正的大自然世界是什么样子了,人类应该生于自然、取于自然、依存于自然,人的一切生活的灵感与创造,都应该来源于自然。
其次,每部中篇小说都应该塑造几个独特而丰满的艺术形象。文学是人学,小说是写人的艺术。如此,一部小说中就应该塑形雕刻几个个性独特、生活独异、丰满生动、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譬如《海鸥骑士》中的父亲、船长、阿光、阿福和“我”,譬如《落日珊湖》中的外婆、舅舅、阿梁、艺术家和“我”,再比如《天空之城》的刘静、刘英和中学历史教师杨声约,再比如《棣棠之约》中的戴南行、桑小军和“我”。还有《海边魔术师》中的刘小飞、父亲和妹妹,《以鸟兽之名》中的游小龙、游小虎、杜迎春、哑巴母亲和“我”,等等。独特、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已经成为近三四年来孙频中篇小说的重要艺术标配,而且每一部中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不重复,似乎每部小说都要给我们推出三四个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独异人物,仿佛不塑造几个独特的人物形象,就不能成为一部好小说。
再次,叙事的节奏、叙述的语调,都是缓慢、平稳的,带有某种沉思的艺术气质。我觉得,这应该是小说的一种迷人美德。孙频的这些中篇小说,让我想起奥地利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在谈论托尔斯泰的小说时说的一段话:“当托尔斯泰在讲故事时,我们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在讲的时候,就像高原上的农民在攀登当地的山丘一样;缓慢、平稳、一步一步,不慌张、不焦躁、不辛苦、不心虚;他心脏的悸动从不会影响他的平稳语调。因此,我们在他的陪伴之下不会失去镇定。陀思妥斯耶夫斯基把我们赶到令人眩晕的高空;突然把我们扔进深不可测的痛苦深渊,然后让我们和他一起在幻想的梦境中翱翔。但和托尔斯泰一起时,我们是清醒的。”([美]李翊云编著,孔俐颖译:《托尔斯泰为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版,第007页)近三四年孙频创作的这些中篇小说,尤其是这部《海鸥骑士》,给人一种结构坚实、叙事庄重优雅、语调沉思的强烈而清晰的艺术感觉,读后,总是让人对遥远、崇高、永恒的天空与无边的大海有一种艺术想象。
二
其实,《海鸥骑士》讲述的就是一个“寻找父亲”的故事。文本在缓慢、平稳的叙述语调中,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了自已正在进行的一段生活历程或人生经历。是一个人对自己正在进行的一段生活的沉思与反省。是在一段与“我”过去的生活极不相同的生活中,遇见了与“我”的生活阅历与精神视野中极不一样的几个“海人”。在与这些奇异的“海人”——船长、阿光、阿福——相处,一起在大海上生活的日日夜夜里,“我”渐渐地发现了已经跳海离世的父亲的“秘密”,渐渐地理解了“父亲”。“父亲”长期离家,在大海上生活,以船为家,与船共存共生。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是奇异的船长、阿光、阿福这些“海人”海上奇特的生活,以及他们对“海难”奇特的理解及奇特的“海难”经历,使“我”对自己的过往人生不由地进行沉思和反省,正是在这种对人生的沉思与反省过程中,父亲的形象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显明、生动与鲜活。
对过往人生的沉思与反省的这一种叙事的艺术气质,与小说文本从容自若、不急不躁的缓慢、平稳叙事风格极其贴切而吻合,与海洋的广阔无际、海波海浪的沉重滞缓、“海人”宠辱不惊的生命节律,也是天然而成,天人一体的。这些,不能不说,已经成为《海鸥骑士》这部小说迷人的艺术魅力,已经成为读者读过这部小说后最为深刻的阅读印象。
首先,作家对小说文本中的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我”的选择与征用,非常有意思和有意义。小说中的“我”,叫林信,从小在大陆最南端的木瓜镇上长大。他的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的五十年初的合作化时代,组建了木瓜镇上的第一支帆船队,可以说是第一代“海人”。他的父亲是在九十年代离开海峡,开始了环球远洋,可以说是第二代“海人”。对于爷爷和父亲这些水手而言,是多么希望“我”能子承父业,从事他们这些祖传的事业。可是,“我”却好高骛远,极不喜欢这种“大部分时间都漂在海上,鲜有和家人团聚”的蛮夷生活,而是被世界上那些“高雅的事物”所吸引,极其渴望过这个世界“高雅人”的生活。因此,高考的时候,自作主张报考了艺术院校。后来大学毕业后,就“留”在省城,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画的画又卖不出去一幅,只能偶尔靠仿制行画为生。就这样,老以为自己是一个搞艺术的,拉不下脸去做别的,混得极其不好,还又“艺术范儿”及其“大学生架子”不倒,所以就不大好意思回家。即使偶尔回家一次,也是偶尔和父亲见一面,话不投机,吵闹一次,“你懂什么?”“不用你管!”几句话就把父亲顶回去了。可是事后又觉得对不起父亲,常常后悔。但是,“我”却发现“父亲明显老了”,而且“学会了偷偷看我的脸色,似乎还有点怕我。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到后来,竟然连过年都躲着不肯回去了”(《收获》2023年第2期,第020页)。
其实,《海殴骑士》中的“我”,正是当下现实生活中大学或硕士毕生后躲在大城市的地下室过“蚁族”生活的好多失败者的真实写照,其心理也是他们的真实心理。因此说,这个“我”很有代表意义。这个“我”的人生经历也很有典型意义。
而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父亲离退休只剩下三个月的时候,当船行到海峡中央时,他忽然跳海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按照航运公司的惯例,死者的一个子女可以顶替死者进入公司,接班上岗。母亲给他打来电话:“侬仔要唔要去接班?”“我”经过再三深思熟虑,决定结束这种“蚁族”般的失败人生的生活,暂时先去航运公司上班。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又通过了考试,“我”终于在木瓜镇的古港上船,成了一名“卡带”,而且就在父亲最后工作的这条叫“银紫荆”的船上工作。实习期结束,“我”成了一名真正的“船上水手”。“我不觉就在船上待了半年了,学会了掌舵、瞭望、解缆绳、抛锚链、装卸货这些水手们的基本工作。”(同上,第030页)又过了几个月,“我通过了三副考试,再实习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式成为船上的三副了。”(同上,第039页)这就是“我”一个叫林信的当下在大城市过“蚁族”失败人生的“转型生活”。这种艰苦而踏实的“转型生活”,很快就让“我”成熟长大,让“我”懂得“在海上比在陆地上更有安全感”;让“我”知道和明白了“船员之间的一条鄙视链,跑远洋的歧视跑近海的,跑近海的歧视跑海峡的,跑海峡的歧视跑河道的,跑河道的歧视跑运河的”(同上,第027、028页);让“我”逐渐了解和熟悉了船员们的生活,“海人和陆人其实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甚至可以说,一个船员从上船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宣告了一种陆地死亡,陆上从此再无此人”(同上,第030页);让“我”深刻体会到,“大海寂静而慈悲,在海洋深处,隐隐飘荡着一点微弱神秘的灯光,那可能是正在环球航行的远洋船,也可能”是从大海深处流浪飘零的幽灵船(同上,第042页)。这种成长过程中对生活意义的认知,无疑具有一种对当下生活的象征、隐喻与寓言的意味。当然,对当下那些还在继续过着大城市“蚁族”失败人生生活的青年人,无疑也具有一定的启迪、引导和鼓励的现实作用。
三
正是在这一段真实而实在的“海上生活”中,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卡带”、什么叫“老轨”,知道船上的大厨厨艺不错,可以叫“副船长”,知道船上最黑的那个人,就是大副,而且“大副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存在,从开船到缝纫,什么都会做,即使船上有人急性阑尾炎发作,大副也能立刻操刀给船员做阑尾手术”(同上,第023页)。让“我”见识了几个独立而奇异的“海人”。
船长竟然在船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打着领带,头发是用发蜡梳成整整齐齐的三七分。如此隆重、雅致的穿着打扮,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好笑的不止这些,好笑的是在船长室里竟然还放着一架钢琴。在这“散发着铁腥味”的“铁屋子”里,竟然放着一架“真正的钢琴”,“黑色的漆面冰凉水滑,我看到我的影子落在上面”,竟然还有一只铁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书,角落里一把空椅子上也堆满了书”。谁能想到在如此粗粝的船上生活,竟有如此高雅的艺术情调。这个船长还真的会弹钢琴,让“我”明白“晚上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第一次在船上听到琴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还真以为有什么幽灵在船上弹琴”。有一天,这样的一个船长竟然叫“我”这个“卡带”,到他的船长室里喝茶。铁茶几上还真的摆着一套沙金釉的功夫茶具,有博山炉,有黑陶双耳瓶,上面还插着几枝龙船花和马丹樱,还有几十只大小不一的茶叶罐。这“海上生活”的日子过得真潇洒。居然还有焚香,“袅袅青烟中有暗香浮动”,他居然还教“我”如何做香,如何研磨成粉,如何炼蜜调匀制成香饼,如何存放才能保味等等,教“我”如何喝茶,春天喝什么茶,夏天喝什么茶,秋天和冬天又喝什么茶。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充满艺术的情调与气息中,船长与“我”聊起了船上的生活,聊起了已故的父亲。(同上,第026页)他竟然研制出一种独特的鱼饵,在海上钓到了飞虎、海豹。他很早就与妻子离异,只有一个女儿还在岸上。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如此热爱生活。他告诉“我”,应该去做一个“海上的艺术家”,而不要像他这样一事无成,“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看点书”。而“我”却一直被身份的断裂感啮咬着,羞耻、痛苦、玩世不恭,只想“混口饭吃”。他却严肃地告诉“我”:“你不能说自己是来船上混日子的,你不够尊重船,船也不会尊重你。我可以告诉你,船比你想象的要厉害的多,她最后会把海人变成什么,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同上,第028页)
阿光虽是一位低级水手,光头,光脚,极其厌恶穿鞋,因为没有上过几天学,文化程度不高,所以考试总是通不过,不可能考上三副、二副、大副直至船长,一辈子只能永远做船上的低级水手,但是,他以船为家,以船为命,因为他相信,“船是有生命的,只要你对船好,船也会对你好”(同上,第026页)。“他喜欢做那些别的船员不喜欢做的事情,比如干活,比如独自在船上游荡,无声无息,神出鬼没,像个寄宿在船上的幽灵。”(同上,第025页)阿光有个特点,不爱说话,但是只要一说起话来,就停不下来,喋喋不休。他的肚子里有好多的海上故事,有好多老船员“跳海”的故事。他不喜欢别人说他讲的是假话。他能把自己倒挂在大桅顶端,“两只胳膊大大张开,做出捕风的样子”。他喜欢这样,他说“这里是船上的最高处”,“在这里能看到船上所有的秘密”。他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父亲林海生的秘密。他居然说父亲根本没有跳海,而是坐一只救生筏漂走了,而且居然是船长帮父亲解开了救生筏的缆绳。谁知道他讲得有多少真假?
在“我”的心目中,阿光和阿福都是船的一部分,但是,两者又不同,“阿光是飘逸的、无形的”,而阿福是“滞重的,是金属中已经生锈的那部分”。这个阿福是从别的船上转过来的一个新水手,但他却是在远洋上漂了三十多年的老水手。阿福的形象更为怪异,读后令人震惊而难忘。“他五十多岁,看上去却远远不止,已经是一头白发,皮肤黢黑似铁,连厚厚的嘴唇都是紫黑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脸皱纹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每次看到他穿着铁头鞋干活的时候,我疑心他整个人是用金属做成的。再加上他沉默寡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愈发像个铁人,随便往哪里一站,立刻就和船融为一体。”(同上,第036页)他的手和脚也很奇特,“一共只有八根半指头和七个脚指头”,可见其“海上生活”的丰厚、独特与艰辛。阿福经常给“我”讲环球远洋的艰辛生活,讲他和老水手们的那些海上传奇故事,讲环球远洋遭遇暴风雪的故事,讲一次他们三个落海的船员,“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居然在海上活了十天十夜,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不知道。那两个活下来的船员,一个是我们现在的船长,另一个嘛——他停住了”(同上,第038页)。“我”心里却明白,那就是“我”那遥远而模糊的父亲林海生。
四
这一段真实而奇异的“海上生活”,让“我”十分难忘。正是在与这些奇特的“海人”日日夜夜相处的生活中,正是在他们所讲述的遥远的“海上故事”与“海难”搏斗生存中,父亲这个“谜”才被一步一步解开,父亲不再是那些一封又一封的家书,一段又一段的“海员日志”,也不再是那些遗物,“一架旧望远镜、一只六分仪、几只火罐、一本潮汐表、一本天文历、还有一串红珊瑚手链”,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一个热爱生活和爱美的人,喜欢收集世界上各种名画印刷品,剪贴在日记本里,喜欢收藏全世界维纳斯人体艺术照片,“更像一个海上艺术家,别人都是在海上熬时间挣钱,他不是,他是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慢慢散步,所以他能看到大海的富有与丰盛”(同上,第031页)。船长、阿光和阿福等这些“海人”现在认真而专注的“海上生活”,正是父亲林海生一生的真实写照。他们都是真正的“海上骑士”、伟大的“海鸥骑士”。父亲已经成为“海上幽灵的气质”,从“正隐匿于大海上的无数秘密当中”渐渐“脱颖而出”,正如父亲在日记上抄的他热爱的一位不知名的外国船长的墓志铭上所说:“我有生之年曾无数次在海上扬帆,遍游异国他乡。如今我安息在这里,这是自我生辰之日,帕耳开女神就为我指定的归宿。在这里,我放弃了一切工作和愁绪,不再关心天象吉凶,不必畏惧风云变色、惊涛翻涌,也不必忧心那入不敷出的光景。至圣的女神,曾三次于生死关头救我性命。我感激你,你值得受世间万物敬拜。再见吧,陌生人,感谢你留意眼前这块石碑,祝你长命百岁,年年有余。”(同上,第031页)
“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父亲的满腔生活热忱与做人的情怀,“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父亲为什么在离退休三个月的时候,突然“跳海失踪”。关于父亲的“跳海失踪”有好多种猜测。有人猜测说父亲“跳海失踪”,是为了给儿子一个“接班工作”的机会。经过这一段“海上生活”,“我”对此持否定态度。“我”觉得,可能只有船长、阿福、阿光这些真正的“海人”才能理解父亲最后离去的真正用意,了解父亲最后离去的“秘密”。“我”不由的老要想起父亲日志中摘抄的一八八四年历史上那个著名的“木犀草号”海难的文字。我相信阿福倒挂在大桅顶端看到的是船长和父亲的“秘密”。可能是船长最了解父亲了,他们惺惺相惜。可能是父亲执意的想法打动了船长,船长竟“帮他解开了救生筏的缆绳,放走了他”(同上,第036页)。父亲就是想向世人证明,他们确实能在十天十夜没吃没喝的情况下活下来、漂回来,而且他和船长曾经就真的在那场海难中漂了回来。这样的海难是击不垮父亲这些“海人”的。这才是一个“海人”真正的尊严。现在,“我”才真正理解父亲了。父亲是在自己即将退休之前,只身再做一次这样的实验,所以,他是坐上救生筏而去的。现在,“我”也懂得船长了,他和父亲就是为了给他们两个海难幸存者正名。可是,这次父亲却永远地留在了大海上,成为“海上幽灵的气质”,成为“海鸥骑士”。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海鸥骑士》也是一部独特的成长小说。我们随着作家缓慢而平稳的文学叙述,与小说中的人物“我”一起沉思,一起反省,一起成长,一起成熟。如此而言,缓慢、平稳与沉思,真的就成为小说的一种迷人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