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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超伟小说集《隐语》:“世上有很多谜语”

有别于横空出世、一出手就博得满堂彩的文学新人,青年作家薛超伟的出场方式中规中矩。1988年出生,参加过新概念作文大赛,厦门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又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镀金”,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近几年,薛超伟的短篇小说陆续在《花城》《当代》《西湖》《特区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引起读者和批评界关注,其中就有收录于小说集《隐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的同名作品(刊于《当代》2023年第1期“发现”栏目),以及《化鹤》(刊于《花城》“花城关注”栏目)和《上海病人》(《特区文学》2020年第2期)等9个中短篇故事,这批作品是薛超伟笔耕经年、去芜存菁的产物,可谓厚积薄发。

小说集的编选大致可划归两类,一类是主题故事集——或故事发生地集中,或各篇目人物之间相互穿插、勾连,或是两者兼备,典型的如乔伊斯《都柏林人》、奈保尔《米格尔街》、舍伍德·安德森《小镇畸人》;另一类是作者在漫长写作生涯中略作取舍,将打磨圆熟的满意之作归拢起来,呈现某一时段内或迥异或统一的创作风格。在我看来,薛超伟的《隐语》即属此类。

《隐语》收录的9篇故事,无论人物还是题材都各异:《上海病人》聚焦于“社恐”患者的进退失据,《隐语》写闽南小镇灯谜馆馆员的隐秘心事、父女关系;《同屋》叙述刚步入社会的毕业生的情感世界,《春天》刻画“疫情”初期一个私企老板的发迹与衰落,《化鹤》讲述少年演山在佛堂养病的日常和偶然撞见的秘密,《万物简史》写一个重组家庭的温情和爱,而篇幅最长的《水鬼》则聚焦温州本地的宗族关系、人世变迁,写尽了一代青年人精神上的空虚、无所依附;故事的发生地有江南、闽南,也有上海大都市和偏远小山村。

实际上,无需检阅所有篇目,即可得出这样的观感,薛超伟关注的是与俗世、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群(或如评论者所言,写的是“逃遁一代”、悬浮者们),譬如《万物简史》一篇,阿青本是生活在宁古村的单身汉,闲时揽木工活谋生,一生自由散漫,“这辈子本来想做个‘独自人’,‘独自人’是什么呢?就是山上的百鸟不栖树,长得怪模怪样,什么鸟都不搭理”。然而命运偏偏让他遇上了在村里“红楼”当窑姐的芸香,并不顾世俗目光,与芸香母女组成家庭。自此,想做“独自人”的阿青有了牵绊。芸香莫名失踪后,阿青担负起照养继女宁巧的责任,一直到宁巧考取重点高中,阿青才将积蓄留下,悄无声息远走。小说行文舒缓,朴素俭省,略带渺远的抒情意味和神秘性,故事末尾,宁巧与许丰年循着阿青遗留的《转天经图》(一本古代预言书)上绘的“百鸟不栖树”图上山找阿青。小说文本以不同字体,将阿青行迹与宁巧二人在山间、防空洞行走的路程并置,让过去与现在发生折叠、重合。最后,阿青的秘密被揭晓,读来令人愕然、唏嘘。

被当作小说集宣传篇目的《上海病人》一篇也塑造了类似人物。和“独自人”阿青不同,甫到上海找工作的陈秋、与老人合租的阿鱼、在长兴岛上为轮船喷漆的王庆辉,是不折不扣的“社交恐惧症”。这一群体无法进行正常社交,“其中大半没有正式工作,只是待在房间里”,旁人看来再轻松不过的交际,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负担。小说取名“上海病人”,实际上还影射了陈秋租住的肺科医院附近的病患们。小说情节围绕陈秋在上海租房、面试、找工作,和阿鱼同游上海1933老场坊(曾为远东第一屠宰场)以及到长兴岛找王庆辉(两人险些发生关系)的情节,刻画了陈秋经济困窘、工作无着落的迷茫和无助。小说里有几处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譬如陈秋邻居家“学佛的鹦鹉”、王庆辉将发小掉落的智齿藏于小糖盒等,经由这些细节,带出人物微妙而不可言说的心境,行文透着淡淡哀伤。

薛超伟在《隐语》创作谈中提及:“隐语,是谜语的旧称,在我这里,也有‘隐去一些话语’的意思。有时候不说比说要好,说,容易产生误解,不说,总还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的懂得”。在我看来,不单是《隐语》贯穿这一原则,《化鹤》亦同此理,两篇均有古意和禅意,可放在一起讨论。

《隐语》将故事放在一座闽南的古城里,主人公“我”对制谜、解谜破为痴迷,小说叙述“我”在阿嬷去世后搬去与离异的父亲同住,始终无法与父亲从容相处。闲暇时,“我”会“看见”故去的阿嬷,与她谈天,了解她当年购置摩托车背后的故事——原来阿嬷想骑着摩托去山里头见远嫁的妹妹(“我”的姨婆)。小说虚实相间,无甚情节和故事冲突,所有故事都在一种淡然的氛围里缓慢生长。阿嬷自始至终都没有付出行动,而“我”与父亲的关系,最终因一则谜语的揭晓而达致和解。两相对照,“我”明白了家人之间的羁绊本是常态,就如同阿嬷想找“我”姨婆,“我”时刻想找去世的阿嬷一样。说到底,小说明面上写谜语,实际上写的是人心,“隐”去不说的语言,留待读者细细品味。

《化鹤》与薛超伟一篇叫《雨迟》(刊于《西湖》杂志,未收进小说集)的短篇一样,写的都是寺庙的故事,后者以一位僧人的口吻追忆叫“雨迟”的女性的成长故事,而《化鹤》则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讲述少年演山捐住在明寂堂养病的故事:演山与常觉师父同住,夜半发现师父起身,不知所踪,后来演山终于发现了常觉师父的“秘密”——他把圆寂后的恩师果云师父制成了“肉身佛”。小说在演山念经、坐禅等日常生活中徐徐向前,写得克制又自然,水流一般,轻盈里带着沉重的叹息,尤其是中间插叙果云师傅在动荡年代守护明寂堂、与常觉相依为命的故事,感人至深。《化鹤》不管语言还是节奏,都拿捏恰当,是整部集子里写得最为高妙、完成度最高的一篇(可以和陈春成的《竹峰寺》对读,想必是个有趣的话题)。常觉和果云师徒的关系,与演山和父亲的关系形成巧妙的对照,正如小说所言,“他知道人都有秘密”,父亲在佛堂里跪拜延命观音,为带病的演山祈祷,而演山的秘密是活到二十岁的寿限,“超过之后,活到的都是赚的。现在他十三岁,要努力抵达那里,他要去2000年,还要去更远一点”。

余下几篇,写带有些“偏执”性格的人物,如《观看》中那位有“裂舌”的犯人尤英,在监狱中自残只是为了在被带去关禁闭的路上,能短暂停留,看一看春天的杏花飘落,监管们观看犯人,而这名犯人观看花静静飘落,反讽中带有令人深思的韵味;《渥丹的颜色》里的男孩“身上带着谜语”——他听了神婆的话,远赴东北,在前女友落胎城市的一座桥下焚烧黄纸,念经,超度亡灵,小说正是通过“我”的目光,引领读者洞悉“他”的“谜语”。

当然,《隐语》不仅仅是“透视新一代社会关系的机杼和成长迷漩”(梁永安语),同时也透着书写巨变时代社会史的野心。作为小说集压轴的《水鬼》,就将目光投到小镇的人物群像身上,村镇日新月异,经济的发展带来的是精神的空虚,人们赌博、斗殴、攀比,主人公杨照就是这一社会变迁的缩影。小说围绕和闽南女孩陈月宁的恋爱经历,横向触及杨照的家庭、镇上的凶杀案以及杨家所在的家族和黑社会头目之间的冲突,写得最浓墨重彩的是其中的群殴场景,读来惊心动魄,如临其境。作为薛超伟在复旦MFA的毕业作品,《水鬼》倾注了巨大的心力,语言上不那么雕琢,更有力量和野性,这篇和《春天》一样都写到了企业、工厂的经营,生意场上的得失,应该和薛超伟成长于温州瑞安,自幼耳濡目染有关。

《上海病人》里有一句,“他知道,世上有很多谜语”,或许可以当作这部小说集的题眼:不管是《隐语》中的灯谜,还是《万物简史》中芸香和阿青的失踪,抑或是《化鹤》中演山和常觉师父的“秘密”,都构成了这部小说集隐在的关联物。薛超伟深知小说的堂奥,写小说,就是写谜语,因此,我们也大可将《隐语》视为作者破解小说谜题而交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