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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稔耽钟鼎 伟著《金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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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编》,容庚 编著,张振林、马国权 摩补,中华书局

一、《金文编》稿本

《金文编》是容庚先生的成名作,也是其一生念兹在兹的学术代表作。从1925年贻安堂初版、1939年商务印书馆二版、1959年科学出版社三版至1985年中华书局四版,2011年又出了第三版批校本,可谓久享盛名,风靡宇内。

1922年,容先生携《金文编》初版稿本赴北平求学,往天津谒见罗振玉先生,得到罗氏赏识奖掖,并获推荐给马衡先生,从而入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自此步入学术通途,大放异彩。今年适逢容先生北上百年,承蒙其亲属首肯,《金文编》稿本将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

《金文编》初版的稿本于2001年由容先生亲属捐赠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所容庚商承祚先生纪念室。稿本线装凡四册,用印有“容斋”边款的专用宣纸书写,朱墨烂然。各册长25.1厘米,宽13.2厘米。内文每半页6行,行16字,小字双行,行约24字。第一册至第三册收录殷周金文,其中前两册为正文,第三册为附录;第四册收录秦汉金文。第四册所收秦汉金文是作为“金文编·下编”的内容,后因“采摭未富”而在初版时不付印,在《秦汉金文》出版后,继续增订而成《金文续编》,于1935年正式出版。此次影印的稿本,其实包含了后来《金文编》和《金文续编》二书的雏形。

二、从稿本到初版

《金文编》从稿本到初版正式刊行,经历了一个艰辛的过程,在容庚先生和其三弟肇祖(字元胎)先生后来各种撰述中均有或详或略的记叙。《容庚自传》:“1922年,与弟肇祖,同游京师,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为研究生。四年,《金文编》成。”《金文编》的修改定稿,从北上的1922年夏天算起,前后又历经四年。早在1913年左右,容先生已有编纂《金文编》的创意。在初版《金文编·自序》中有详细的叙述:“余少孤,与家弟(肇新、肇祖)从舅氏邓尔雅治《说文》,开国元二年间,舅氏来寓余家,与余兄弟据方案而坐,或习篆,或刻印,金石书籍,拥置四侧,心窃乐之。读《说文古籀补》《缪篆分韵》诸书,颇有补辑之志。”《金文编》为踵武《说文古籀补》之作,在取材、结构、撰述体例诸方面都颇见吴大澂影响。容先生因习篆刻而时常使用《说文古籀补》,深刻感受到此书的不足而早在中学时期就萌发补辑吴书之志。若从民国二年算起,到稿本成书携以北上,《金文编》的孕育,也有十年时光。

《金文编·自序》说:“两年以来,毕力于此,每字皆从脑海中盘旋而出,苦心焦思,几忘寝食;复经罗、王两先生及沈、马两教授订其谬误,始克写定,盖稿凡五易矣。”容先生北上之后,就读北大研究生,藉助京津地区公私收藏的丰富资料(包括铜器实物和图书),又在罗振玉、王国维、马衡、沈兼士等先生指导下增删修订《金文编》初稿,不断精益求精,“稿凡五易”,可见来之不易。沈兼士、马衡是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专任教授,1922年3月,罗振玉、王国维被北京大学聘为研究所国学门校外函授导师,容先生被研究所国学门破格招收为第二期研究生,罗、王对《金文编》指导更多,故容先生后来在《颂斋文稿》中将《金文编·自序》中的“先生”改称为“导师”。

容先生半工半读,承担事务员的工作,负责研究所的日常事务,类似如今的行政秘书之类。这一工作不仅增加了经济收入,还为《金文编》修改定稿创造了良好的工作环境。原来容先生想在商务印书馆印《金文编》,未果,最后还是罗振玉施以援手。天津贻安堂书店系罗氏开办,由其长子福成(字君美)主持,这一阶段的贻安堂印行了许多重要书籍,《金文编》即是其中之一。

《金文编》初版有罗振玉序、王国维序、马衡序、邓尔雅序、沈兼士序和自序。诸版《金文编》序言屡有变化,每版无一相同。初版罗序落款是“癸亥十二月”,当即1924年1月间写就。初版王序落款是“甲子夏五”,此为誊清定稿的日期,阳历1924年6月。王国维致容先生书说:“前属撰《金文编》序,已草就附上。尊著亦乞于暇时来取。”落款是“廿二日”,缺年月。王氏写完《金文编》序言,让容先生得暇取回书稿,容先生送来贻安堂专门备印的胶纸请求誊写一过。王氏另一信说:“属书《金文编》序,顷已书就。覆视中间夺去六字,悉已补入。将来印时如嫌不好看,改用铅字排之,则不致有误也。序文附上。”此信写于1924年6月6日端午节,前信殆为5月22日所写。

从《容庚北平日记》可知,1925年1月12日:“写《金文 编》稿三页。……送《金文编·序例》与马叔平。”大概为了方便马衡先生写序时参考,专门送《凡例》到马先生处。初版马序落款时间是“乙丑三月下旬”,二版作“十四年三月廿一日”。

容肇祖先生在《容庚传》中说:“在母亲殷切希望教导下、邓尔雅的鼓励指导下,他专心致志向邓尔雅学文字学……编写了《金文编》。集录的字,以商周彝器款识为主,由于诸家著录真伪杂出,鉴定不易,以王国维《国朝金文著录表》为据。摹写之字,先剪贴影印本罗振玉《殷文存》、邹安《周金文存》,然后再摹,以求逼真——暂时不识之字,附录于后。”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所容庚商承祚先生纪念室藏有容先生的剪贴本,这可视为《金文编》稿本的稿本。邓尔雅与希白先生谊属舅甥,而兼有师生之分,邓氏堪称希白先生学术和书法篆刻艺术的真正导师。邓尔雅先生为《金文编》作序也是情理中事,《容庚北平日记》和书简往来都有一些记述。

容先生原来还请邹安写序,《容庚北平日记》1925年3月25日:“寄邹适庐,索作《金文编》序文。”邹安,字景叔,号适庐,光绪间进士,曾撰有《周金文存》。容先生其时出道不久,想多请前辈学者品鉴引荐也属自然之事。只是不知何故,最后未能如愿。从容先生《容庚北平日记》及其他文献资料可知,《金文编》之成,备尝艰辛。

三、《金文编》稿本的价值

《金文编》作为名人名著,其稿本首先具有文物价值,自不待言。2008年12月在广州银河公墓落成的容庚夫妇墓园,背景即是汉白玉雕成的《金文编》稿本首页。2020年10月至2021年1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大型展览“有容乃大——容庚捐赠展”,稿本原件曾经借展,算是百年后再度进京。《金文编》初版从内容到形式比稿本精善,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稿本也有它不容轻忽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如下数端:

(一)可订初版之失

稿本《正编》弟三页九b—页十a“鬲”字下:

盂鼎:人鬲千又五十夫。吴大澂曰:人鬲当读如民献,贤也。《周书·作雒》:俘殷献民。《酒诰》:汝劼毖殷献臣。皆别于殷顽民而言。

初版《正编》弟三页十b“鬲”字下:

鬲。盂鼎:鬲千又五十夫。

比较之下,初版引盂鼎文例夺去“人”字,且删去稿本所引吴大澂有关“人鬲”的考证。目前看来,吴氏对“人鬲”的理解不甚准确,但与“民献”“献民”“献臣”比照尚可取。

(二)可补初版之缺

稿本《正编》弟七页二a“游”字下:

游。象子执旗形。不从水。中游鼎。

初版《正编》弟七页二b“游”字下:

游。不从水。鱼匕。

稿本有释中(仲)游鼎构形,与初版引鱼鼎匕之形可互补。即与四版释为“像人执旗形”相比,也可互补。

此类内容,或由容先生有意刊落,或为偶尔遗漏,后出诸版,一经与稿本比照,即可明了端倪。读过稿本,知《金文编》在存异说、明训诂方面多有其价值。初版或增或删,损益之间,得失相参,不宜轻下断语。

(三)可明编纂改易递嬗之迹稿本《附录》弟六页一b:

禽彝。疑某字。

初版《附录》下页二十二b:

禽敦。旧释某。

二版始将此字收于《正编》弟六页二a。稿本《正编》弟十四页十五a“辥”字下原引吴大澂说,浮签补引王国维之说。初版即只引王说。

此外,稿本时常见到引用传抄古文印证金文的情形,引用《说文》古文最多,如“合辶”(弟二页十二a);引用三体石经古文,如“朝”(弟七页一b);引用《汗简》古文,如“夷”(弟十页五a);引用敦煌本隶古定《尚书》,如“氒”(弟十二页十一a浮签)等等。容先生曾被王国维先生批评为对传抄古文看法不正确,看来在《金文编》稿本的具体编纂过程中,对传抄古文则是持肯定的态度。

1962年3月14日,顾颉刚先生《题容希白摹沈石田苕溪碧浪图》诗开头四句说:“我与希白友,倏忽四十年,但稔耽钟鼎,伟著《金文编》。”《金文编》在顾先生口里被称为“伟著”,可谓当之无愧。其稿本的出版,定然会受到读者的珍视宝爱。

(本文系《金文编》稿本影印版前言,本报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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