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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守望与回归——谈范稳《太阳转身》的神话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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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转身》,范稳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对范稳长篇小说《太阳转身》的评论,共识一般集中在其主题性、时代性、丰沛的寓意和成熟的叙事形式上。相对而言,作者以民族神话传说作为母题来结构全书的特征,似乎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

小说的神话母题,从壮族濮侬支系的太阳神话展开。书中对太阳神话有明确的记载:天上的太阳曾在一个夏至日转身离去,从此光明不再,寒夜漫漫,山川错乱,人兽不分。创世神布洛陀分开天与地,带领人们创造了金太阳。金太阳生下12个儿女,于是天上有了12个太阳,烤得大地炽热滚烫。人们忍受不了,于是派一名壮士射掉了11个太阳,仅留下一个女儿身的太阳遁去,大地又开始陷入黑暗。一名壮族母亲为了寻回太阳历尽艰辛,甚至丢失了自己的女儿,终于在榕树下找到了藏匿的太阳,发现太阳就是她丢失的女儿。壮族母亲请四只巨鸟将太阳女儿驮上天,自此世界重现光明。

这个神话贯穿了范稳小说《太阳转身》的叙事,其中蕴含着两个关键词:母性和回归。太阳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悄悄藏了起来,是母性的呼唤将太阳寻回。太阳回归天空,犹如女儿回归母体。而与神话构成本体和喻体对应关系的,正是书中的明线暗线、主要人物。

《太阳转身》中的明线,是已退休的刑侦专家卓世民跨越千里追踪儿童绑架案的真相,暗线则是南山村的村长曹前宽带领全村人修路脱贫的奋斗历程。其间还埋藏着一个副线,那便是卓世民女儿卓婉玉初恋的故事。叶晓阳是卓婉玉的前男友,两人因理想不同而分手,后来卓婉玉成为大学老师,而叶晓阳挂职某贫困县的副县长,为了开展全县的脱贫工作而变得黝黑沧桑,与衣衫褴褛的曹前宽有一拼,几乎让卓婉玉都认不出来。他们所代表的是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卓世民是“夸父逐日”、曹前宽是“愚公移山”,为了人民能够过上美好生活而披荆斩棘。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天神布洛陀,而是“寻回太阳的人”。

另一方面,如果追溯神话原型,“寻回太阳的人”对应的是壮族母亲,而汤谷寨女性祭祀太阳的传统,也暗示有母系社会的成分。因此,又可以把书中的女性群像(母亲形象)所展现出的母性看作是驱动太阳回归的动力。书中的四名主要女性人物,分别是丢失孩子的年轻母亲韦小香、无法生育但对养子视如珍宝的女企业家林芳、育有一女的人类学者卓婉玉以及贩卖孩子也痛失过孩子的人贩子杨翠华,她们在绑架案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韦小香和侬建光是一对壮族情侣,他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被林芳夫妇通过中间人买走,起名林褚承,却不幸患有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这就造就了小女孩侬阳阳被绑架的“因”。卓婉玉了解事情经过后,以卓世民女儿以及同为人母的身份劝醒林芳,终令林芳向侬建光夫妇忏悔,为两家的“和”种下了“缘”。杨翠华早年因为贫穷,和丈夫铤而走险干起贩卖儿童的勾当,坐牢以后本想洗心革面,可儿子却突发急病去世,使她觉得都是报应。阴差阳错中,她成了看管侬阳阳的人,而这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总跟她记忆中儿子的音容笑貌重叠,使她动了带侬阳阳逃离的心思,也促成了正邪双方急切交锋、迎来最终决战的“果”。

太阳寓意着光明,也寓意着希望。《太阳转身》的叙事主线由小女孩侬阳阳的绑架案而起,也由侬阳阳成功解救而结束,象征着小说表层结构中太阳的回归。神话中的太阳既是女儿身,又具有救赎的内蕴,正是它的回归带给人间希望。侬阳阳的平安归来,使她哥哥林褚承的生命得以被拯救,侬建光夫妇骨肉重聚。汤谷寨的文化产业在林芳的投资下展现勃勃生机,五嬢等罪犯接受惩罚,除却老英雄卓世民的壮烈牺牲,小说的整体走向是一片光明。

而卓世民之死,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个男人铮铮铁骨,从不向世间一切恶势力低头,却在退休前夕被查出患有胰腺癌,对于戎马一生的他来说,可谓切身体会到生命无常的悲凉。卓世民上有鲐背之年的老父,下有妻女外孙女的牵挂,他不愿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在亲朋的啜泣中离去,正如他在第一章中的内心独白:“倘能死得轰轰烈烈,不说像个英雄,至少也不枉为男儿。”而小说赋予他的结局也是戏剧性的,他是在成功抓捕罪犯后,驾车返程的途中突发心脏病离世的。尽管读者看到这里难免会掩卷叹息,但是比起想象身患绝症的老兵渐渐凋零,这种戛然而止的死亡方式无疑是体面的。与当初的那句“自白”形成互文的是,卓世民在心脏骤停的瞬间,仍在履行一名警察的义务,他忍着剧痛把身上的枪扔出了窗外,没给车里羁押的歹徒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至死无负英雄之名。

“太阳转身”的另一重内涵即深层结构则是扶贫攻坚给百姓生活带来的变化。故事的发生地在云南,即太阳在北回归线上的必经之地,从地理纬度上而言,太阳即便“转身”也还是会“回归”,就像主人公卓世民的牺牲只是肉体已死,但精神不灭一样。卓世民、曹前宽、林芳曾用战友称呼过彼此,从部队退役以后,卓世民投身于警察事业,曹前宽选择坚守在家乡,林芳则辞掉公职进入商场,打拼成为当地的模范企业家,他们的经历也是改革开放浪潮中奋进一代的缩影,而这次的绑架案又重新将几个人的命运交汇在了一起。

在这个绑架案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深刻的社会议题——乡村贫困。卓世民面对的是因贫困滋生的罪恶,曹前贵、杨翠华、五嬢等人正是因为看不到头的贫困才铤而走险;曹前宽面对的是贫困所造就的蒙昧和与世隔绝,因此修路成为了唯一能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林芳一度被母性和对名利的得失心所动摇,站在法律与道德的十字路口上,但她还是选择“转身”,开始了自我救赎之旅,在商业层面上推动着扶贫攻坚战的推进。故事的最后,南山村的巉岩绝壁终化为宽阔公路,汤谷寨祭祀太阳的活动也被官方正式认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像结局所引用的“地无私载,日无私覆”,相信通过一代代人的无私奉献,这片铺满阳光的西南大地上将会持续播撒出希望的种子。

范稳是当代少有的能将民族文化、地域风光、宗教神话和严肃的人生哲思有机结合的“朝圣型”作家。《太阳转身》也可视为是作家范稳向现实主义围拢的转身之作,小说的谋篇布局是古典式的弗赖塔格金字塔结构,由退休老警官卓世民追逐侬阳阳的失踪案作为切入点,情节层层递进,渐入高潮,而伴随他查案的足迹从青山州的青山市、汤谷寨延伸至南山村,云南省东北部风土人情的历史画卷也徐徐展开。其间穿插着太阳崇拜的神话,这与书的标题构成了文本意义上的隐喻,虚拟地名与人物命运的原型重合,则又指向云南乡村“扶贫攻坚”的实践路径,达成了对真实世界的隐喻,二者共同铺设出宏大且质朴的史诗性叙事。正如范稳在书的后记中所说,“变化实实在在,就在转身之间”,神话传说中的民族精神是“虚”中的“实”,现实图景里的时代变迁是“实”中的“虚”,能在虚实交融中呈现出太阳北归的壮丽之美,范稳的这次转身不可谓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