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天学与汉代文学》，王洪军著，中华书局2023年8月第一版，88.00元
文学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视作是对伟大作家与经典文本的阐释。然而，饱和式的关注，也必然带来学术研究空间的极度拥挤。因此，近年来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一些原本不为人知的边缘作家与作品，以及如术数、堪舆、占卜、八股制艺、道教符箓等本属冷僻小众的文化现象，越来越受到关注。这种另辟蹊径的探索，固然有学术视野变迁、学术发展多元化的内在原因，同时也是学者们为了不断开拓学术研究空间进行的有益尝试。就此而言，哈尔滨师范大学王洪军教授新著《谶纬天学与汉代文学》，从谶纬天学的角度入手，对汉代文学所做的重新审视，有助于深化学术界对中国古代文学知识体系的理解。
兴盛于有汉一代的谶纬之学，建立了以天学为中心的数术体系，故可称之为谶纬天学。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的谶纬，在汉代曾实实在在地占据思想、学术的主流，是一种既受到统治阶层顶礼膜拜，也为普通大众趋之若鹜的思想意识形态。不理解谶纬，就无法全面地理解汉代，由此也不能真正地走进汉代文学。
谶纬之于汉代文学，以至于整个早期文学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神秘而奇异的文学想象，或者修辞上的审美形式。《谶纬天学与汉代文学》所着重强调的，是谶纬那庞大复杂，无所不包的知识体系：“谶纬有着相对完整的理论构成和知识体系……并且以其纵横捭阖的开放性，吸纳了古天文学、古地理、古史以及术数等诸多相关知识，形成了自身理论的权威性。”本书指出，应通过研究知识体系，来重新评价谶纬文学。
事实上，这一久被视为小道与冷门的研究对象，被纳入到文学研究视野之中的历史极为悠久。早在南朝时期，刘勰就在《文心雕龙》中专立了《正纬》一篇，从历史源流、代表文本、思想内容、审美风格等角度，对谶纬进行了阐释，并指出其文学上的意义：“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在他看来，谶纬本身不是经典，也并非经典的文学，但其中却产生了极为深远的文学影响。然而，他只是从内容的奇异与文辞的华美上评价谶纬的文学意义，则未免有所不见。客观上来说，谶纬在文学审美上的价值并不大；单纯从文本上、从审美上，或是出于自己研究的偏向，去无限抬高那些冷门的文化现象，以及二三流的作家作品，自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误区。因此，该书并没有津津乐道于谶纬中那些神异的预言，以及玄妙的怪谈，而是将目光深入到了更为悠久的思想文化空间之中，对谶纬的发生，进行了考镜源流式的穷究；另一方面，又结合秦汉的政治文化，具体而全面的展示谶纬理论体系的发展，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学术和政治逻辑。
从思想渊源上来看，谶纬的神秘主义来自于上古政治的实践。察之于考古，征之以文献，自上古三代以来，华夏的政治便具有明显的巫史传统。从“家为巫史”的质朴蒙昧到人王为“群巫之长”的政教合一，早期王权围绕着神权而发展出了高度成熟的官僚政治体制，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以祭祀为核心的政治文明主体意识，以及一整套社会生活方式。这一脱胎于巫史传统的文化，为前轴心时代的学术和思想，涂抹上了浓重的神验色彩。而经过诸子在哲学上的突破，尤其是儒家对巫文化的继承和改造，自上古三代以来，带有深厚神秘主义色彩的文化传统，结合了阴阳和数术之学，成为了谶纬的知识成分，并在秦汉时期发展成庞大驳杂的学术体系。
走出了上古三代，这一神秘的文化传统，同汉代政治之间的风云际会，造成了谶纬的空前兴盛。自战国以来，宇宙论的构筑，成为各学派发展的新趋势。其中以阴阳五行为代表的宏大理论体系，又与政治运作紧密地结合起来，被普遍视作是揭示王朝兴替与政治盛衰的内在规律。而以五德终始为核心主张的谶纬，则通过受命之符的寻绎，开启了图谶、符瑞、灾异等具有汉代特色的政治实践方式。汉代的学者，也围绕着这一政治学术的核心问题，或是附同，或是乖忤，构建起自身的理论与知识体系。
该书正是沿着重建知识体系的思路，那些原本零散的谶纬文献，在诗学理论的探索中，被有效的联系起来，形成了有机的整体。从表面上来看，谶纬所囊括的各种知识门类之间彼此隔绝互不联属，但就知识体系的整体结构而言，却共同遵循着阴阳运转、四季循环、周流复始内在规律，古人称为“天地之心”。“天地之心”是谶纬的核心理论，也是其诗学的阐释标准。有了这一标准的发掘，原有的那些纷繁复杂的文学问题，便豁然开朗再无疑义。如传统《诗经》学上的“四始五际”之说，由于牵扯到《诗经》篇目、干支和古史等多方面的知识，向来玄奥难解。但以“天地之心”的视角来看，则可清晰地得出这是汉儒将阴阳循环理论与历史事件相比附的结论。
作为一部学术性著作，该书若网之在纲，有条不紊的在大量繁复的谶纬文献中寻绎着文学的知识体系，并力图将之完整而清晰的表达出来。而那些不易索解的难题，也都在深入而有力的论述中得以解决。同时，其文字表达自然流畅，充满了哲思与诗意。在这里，文学是抽象的理论，也是生动的现象；理论是话语上的思辨，也是历史上真实的人和事。就还原谶纬文学的历史意义而言，该书所作的努力，无疑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