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当林音从任务中退出，睁开眼时，鸣石重构舱的光很冷。但苏城的房间已经暖和起来，至少她是这样觉得。
苏城缓缓从舱中坐起来，面色苍白，却终于醒来。
“小音，你找到我了。”他的眼神带着还未散尽的迷雾，像从另一个纪元走回来的游魂，看着林音的眼神燃烧着克制的情感。
林音想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好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但她没敢，只好轻轻用手指戳了一下苏城的胳膊，触感真实，于是声音轻快又欣喜的说：“好久不见，学长，欢迎回来。”
这个瞬间，他们之间所有沉重的时空裂隙、试炼与战争，追逐与沉睡，都退到幕布之后，空气中只剩下这句饱含深情的普通问候。
苏城静静看着林音，像要把这一刻永久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而沉：“谢谢你，小音。”
林音轻松地笑笑：“还好啦，也不用太感谢我。毕竟能近距离触碰一下人类的历史，又磨合了队伍，皆大欢喜。”
苏城点点头，突然有感而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做的事无比重要。纵观人类历史，悲剧总是多于喜剧。芸芸众生，喜事容易记住，悲事却总被遗忘，更不要说那些刻意抹杀历史的人。”
他眼神深邃，像穿透了层层时间与碑海的尘沙：“若无人记录，他们的哭声、笑声、呼喊都会彻底消失。地球不毁，历史就会延续，但它最锋利的武器不是时间，而是遗忘。”
苏城的话，让林音想到了在时空裂隙里遇见的麻魁女战士，又想到了为了找到林不言，这一路走的有多艰辛，一时间没忍住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她轻声问苏城：“学长，你说那些活在历史里的人，究竟留下了什么？他们拼命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不是我们，他们是不是就被时间掩埋掉了？”
苏城伸出手，抚上了林音的发丝，声音暗哑但充满力量：“怎么会呢，我们或许改变不了战争，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但只要有人能把名字写在碑上、把歌声留在风里，就能抗拒遗忘。”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只要还有人去看它们，去读它们，去传述它们，历史就不是虚无的。那些名字，那些血与泪，都能再次被听见。即便有百万人沉没在碑海，只要记忆存在，他们就还有机会被召唤回来。”
林音吸了一口气，抬眸看他：“所以……文物在场，就是记忆在场。没有它们，人类就彻底失忆了。”
苏城点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的，记忆才是唯一的归途。他们留下的，就是我们眼前‘被看到’的这一切。碑石、墓冢、器皿、经书、乐律、所有的残片......文物不是冷硬的载体，它们是那些消失生命的延伸，是存在的见证。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彻底消失。”
他的话像是从心里一点点剥落下来的沉石：“所以，人类要怎么抵抗遗忘？写作，影像，甚至游戏。有人写，有人传，有人读——这就是同盟。或许看上去像堂吉诃德，但意义早在过程中生出来了。”
林音抬起头，看着他：“可是在战争的废墟上，人们总喜欢建一座叫‘和平’的废墟，掩饰自己。真正的和平，从没存在过。蒙古六征让西夏消失，这就是事实。”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人类为自己造了一座无限大的监狱，把自己锁了进去。大屠杀，是一种人类文化。屠杀、和平、再屠杀、再和平，像魔鬼的探戈，走一生，跳一世。”
苏城凝视她的眼睛，忽然冷然一笑：“确实，我不曾听过猴子吃猴子，可我知道人会吃人。人类学记载，食人习俗普遍存在。祖先是食肉的兽，杀死仇敌，吃掉腰肉、肋骨、肝脏。所谓文明人，自傲的夸奖自己高明，把仇敌埋葬，竖起十字架为其祷告，殊不知这只是愚蠢和自欺欺人的另一种延续。”
空气很沉，只有机器的低鸣。
林音忽然歪过头，眼神透出一点不合时宜的俏皮，像要用荒诞不经的玩笑刺破此刻的凝重：“那么，食人族看到人类在玩旋转木马，会不会觉得像在看回转寿司呀？”
苏城愣了一下，忽然，他低低失笑，笑声像夜里的风铃，清冷孤傲，眼底的深沉也被林音这句无厘头的俏皮话冲淡了些。
“那一会儿去吃寿司？”苏城的语气温柔，像终于被拉回人间。
林音摇头：“想吃火锅。”
苏城看着她，笑容宠溺：“那就火锅。”
两人隔着光，相对而坐。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交叠。
林音轻声呢喃：“幸好你回来了。”
苏城看着她，眼神深处藏着未说出口的答案。
现实与历史、悲剧与笑语，就这样奇怪地叠在一起。
林音心底却明白，正是这一份荒诞，才能让人还能抵抗遗忘。只要还在笑，还在说，就不会彻底被历史吞噬。
鸣石舱的低鸣似乎还残留着碑海的回声：请记住我们。
碑魂纪事·蒙古六征，至此落幕。
餐厅里，铜锅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在灯光下翻涌。
林音夹起一片毛肚，在锅中翻滚几秒，蘸着底料放入口中，辣得眼角微微发红，却又忍不住笑。
她抬眼看向对面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忍不住调侃：“莱克特博士，你们外国人吃火锅会不会吃不了辣？也不吃动物内脏，比如……毛肚、百叶之类的？”
博士哈哈一笑，眼神里闪烁着冒险者的热情：“当然能！你可别小瞧我，我最爱吃火锅了。”
话音未落，他便果断夹起一片滚烫的毛肚送入口中。下一秒，莱克特猛地呛住，咳得脸都涨红了，急忙抓起整瓶牛奶灌下去。
林音和苏城同时笑出了声，气氛顷刻间融洽起来。
笑声在热气里回荡，像一首短暂却温柔的插曲。
林音心里忽然一动：“要是宁叔和小文、远航他们也在就好了，一起吃火锅该多热闹。”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下一刻，却突然注意到，莱克特博士与苏城几乎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短促、隐秘，反常。
林音按捺下这种奇怪的感觉，一一给战斗小分队成员拨出电话，但无一人应答，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先别急着联系他们。”莱克特博士岔开话题，语气自然得过分，“我们必须先修复bug了，才有可能恢复通讯。”
苏城也微微点头，看向林音的眼神温和得像一潭清水。
可正因为太顺畅，太完美，林音心底骤然涌起一股寒意——好像啊，跟那次幻境的感觉好像。
苏城给她夹了两片爱吃的藕片，顺手还帮她把饮料蓄满。
她缓缓低下头，指尖摩挲着那枚角音之戒。冷冽的金属触感，像是久远的脉搏忽然在她指尖颤动。
下一瞬——戒面亮了。不，该说是燃烧起来了。
微光从指缝间溢出，林音猛地屏住呼吸，戒指亮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角音之戒，是时空裂隙的引渡器。它只能在幻象与梦境交错之地燃烧，绝不可能在所谓的“现实世界”中点亮。
如果它此刻还在燃烧……
林音心口一紧，整个人像被重锤击中。抬起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莱克特博士的神情镇定得过分，苏城的笑容温柔得无懈可击，一切都太合理，太完美。
火锅的热气升腾，整个餐厅都是一场精心搭建的幻象舞台。
此刻的林音觉得好累，故意多吃了几片藕片，强迫自己相信眼前的温情都是真的，但戒指燃烧击碎了自欺——都是假的，这里，还是时空裂隙。
她把这些难过都吃下去，没有拆穿，沉默地陪他们吃完这顿饭，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自己的悲伤。笑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只能装作不知情，让这场荒诞的温情继续下去。
夜里，苏城轻声跟她说了声“晚安”，在门口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额头轻轻的吻落下，如同一份被虚拟程序编织出的完美爱情。林音眼眶微湿，却没有挽留。
关上房门，屋内寂静下来。她再也压抑不住，翻找出林不言留下的调查笔记。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笔记中密密麻麻的符号与碎片化的线索，拼凑出一种隐秘的规律。林音盯着其中一页，心口狂跳——跳跃时空裂隙的方法。
她猛地攥紧角音之戒，将它抵在胸口。下一秒，一股撕裂般的痛感从全身骤然爆发，仿佛有人硬生生要把她从一个世界剥离。她咬紧牙关，指尖嵌入掌心，冷汗湿透鬓发。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已换了景象。
高铁车厢。
熟悉的高铁座椅，流淌的窗外黑夜，头顶的灯光轻轻晃动。
林音胸口起伏，终于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路径。从口袋里取出李钰文留下的那份“第二层梦”的碎纸，再结合父亲的笔记，林音总算弄明白高铁车厢就是一个被设计出来的幻境容器。
每一次“醒来”，她的记忆都会被悄然收集，逐渐拼合出一个完整的她，一个被保存的“林音”。手中紧握的笔记与碎片，是提醒她现实存在的最后锚点。
林音抬眼望向窗外的黑暗，忽然看见远处的沙漠尽头，父亲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猛地站起身追过去，车厢在震动，铁轨声像一条被拧紧的锁链，嘶鸣不止。
窗外，沙漠的尽头浮现出一座残破的古代祭坛。荒风裹挟着灰烬翻涌，父亲的身影就站在那里，单薄却坚毅，正拼命地向她挥手。
“爸爸！”林音心口如擂鼓，几乎要冲出胸腔。
她奋力奔向车厢的尽头，双脚在过道上砸出急促的声响。可无论她怎样奔跑，距离始终没有缩短。林不言的身影被风一点点撕扯、模糊，像一张被火烤焦的经卷，关键的篇章正在缺失。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仿佛从石碑的缝隙间渗出：“小音……不要相信你眼前的一切……要信任你自己的选择……”
声音时近时远，被风扯成碎片，却又带着比现实更锋利的力量。
林音扑到车窗前，手掌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指节泛白。她的眼睛干涩，想喊一声“爸爸，别走”，可喉咙里只剩下嘶哑的喘息。
林不言的身影已随风沙崩塌，像被历史吞没的回声。
车厢重新恢复秩序，灯光摇晃，座椅整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音却缓缓低下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心口隐隐作痛。这场游戏还没结束，可她——好想回家。
是不是——失去父母的小孩儿，就只能把家，背在身上。
回家的路，到底，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