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林音在鸣石重构舱外的廊灯下停了半分钟,迟迟没有进去。她还带着那场梦里残存的温度——不是灼烧的痛,而是一种被温柔覆盖过的温暖,缓慢、持久,是让人心生欢喜的拥抱,留下来的温度。
她按下舱门的解锁键,白色的门板滑开,冷气扑面而来。
苏城躺在舱里,还在沉睡中:帅气的五官松弛的舒展着,睫毛在微弱的循环气流里轻轻颤动。仪器的蓝光沿着他的颧骨滑下,在透明罩上留下一条细长的折线。
林音将额头抵上玻璃,冷意迅速漫上眉心,仿佛把她从幻境的余温里推回现实。她突然想到,在幻境里苏城曾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幸福不是幻觉,而是命运里可能存在的一种真相。现在,这句话倒成了她要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做了一个梦,学长。”她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许羞涩。
“很美好的梦——好到让我相信你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些关于幸福的感觉。”林音停了一下,调整呼吸,像在把一句很重要的话在心里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只分享给苏城。
“线性时间带给人的清晰和确定,从来都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中的混沌无序也并非错误,它只是我们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会走的路。所以,我选择了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比起虚拟世界的幸福假象,可能我更喜欢真实世界的一切。因为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相遇才不需要证明。”
林音说的很慢,好像生怕苏城听不清楚:“哪怕这份真实还包括不受控制的意外、人性的险恶、和不体面的部分。”
她轻轻敲了敲鸣石重构仓的玻璃,发现角音之戒竟然被唤醒了,没有灼烧感,而是像一枚节拍器,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一样。
林音低声笑了一下,笑意像是一颗微小的火种,落在冰冷的玻璃上:“等我,学长。我一定会找到把你唤醒的办法。”
此时,林音还没意识到角音之戒只会在梦境领域中才会被唤醒。
走廊尽头是通信中枢。
林音坐进半环的座椅,像记忆肌肉般在控制台上落下熟练的顺序。
频道一个个点亮:宁翔的,李钰文的,孟远航的,整个回声计划小组的成员们。
林音刻意躲过莱克特博士,用了常规通信信道,本来没抱希望,毕竟没有提前通知大家要集合,没想到呼叫铃儿刚响到第二下,就有人接起来了。
“——喂?小林同学?!”宁翔的声音带着一截没来得及收拾的爽朗大笑。
“醒多久了?我刚才还在看你标记的碑拓,那组棱线太绝了,就像徒手能在夜里摸到的山脊,怎么样,我这个比喻绝不绝?”
宁翔的话音刚落,李钰文就快速抢麦接上了:“宝贝,你总算是醒啦,第一时间联系的不是我,竟然是大家,我可是会吃醋的喔~”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干净利落,尾音却压不住喜悦:“这次可别再自己乱冲了。我昨天还给你留了三十五条消息呢,你看看你沉睡这段时间,我给你发了多少消息,全都是爱啊!”
第三路频道里,只有一声短促的呼吸。
“是不是要集体活动了?组长。”孟远航一如既往的冷静,字句简短,像用尺子量过一样。
林音靠在椅背上,原本紧绷的某根弦慢慢落回到心底。大家给她带来稳稳当当的安全感:不是幻境里的那种被伪装的周全,而是现实里几个人在同一时间召集起来的默契——说话方式、熟悉的氛围,彼此互相确认的存在。
“对。”林音很快地回答。
“我想先从稳定裂隙开始,我记得上次有个团体任务,‘活字的回声’那个篇章到现在都没人能完成吧?我们去那儿怎么样?”
林音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如果去拜寺沟方塔的话,有可能找到跟林不言有关的信息。
李钰文迅速接上:“好啊,如果去那里,我就带上纸纤维的判读模板,到时候好做白麻纸的浆料比例、浆板纹理,还有隔行竹片印痕的比对。听说会有那种长短不齐的浅痕,我能在一分钟内把页面源流锁定。”
“支持,刚好我前不久把羌笛音律的识别系统重写了一版,要是顺利的话,我们可以找到古曲的乐谱,直接复刻下来,我们能看到一首由我们留在过去的印刷曲谱,说到这儿,还有点儿小兴奋呢。”宁翔兴奋得语速都偏快了。
“这次宁叔守护,小文记录,那就由我来做标记讲述吧。”孟远航的声音平稳而有力。
“申遗资料库的元数据模板我更新到了最新版,现场每一个判据都能在现实卷宗里找到对应。我们在时空裂隙里跑完这一趟,现实的案头资料我来整理完成,这次我选讲述者身份。”
“既然分工完成了,那大家准备一下,一个小时后,我们出发。”
频道里静了一秒,大家开心的附和。
林音看向操作台前上反射出来的自己,又叮嘱了一句:“出发前,我先说一句,我们这次进去的目的是稳定时空裂隙,并找到沉睡者,启动唤醒机制。一旦有深潜风险,大家一定要第一时间退出。”
众人集体回复明白。
一个小时后,林音按下启动键。
“集合点:裂隙任务一,我在里面等你们。”说完这句话,林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轻轻提起。
不是坠落,也不是上升,而像在一汪无形的水里放松四肢后,浮力会自己来接管身体的控制权。
黑暗也没有扑过来,反而是逐层退去。
时空裂隙并不是一道闪光劈开夜,而像一只眼睛从睫毛到瞳孔,慢慢地、慎重地睁开。
点、线、斑块、纹理,先是无意义地旋转,又在某个阈值被重写的逻辑接住:碑阴的线条与木版的刀口相扣,纸纤维的长短粘连成了风向,盐粒与火焰交叠成连绵的古道。
林音仿佛看见九座陵墓与数百座陪葬陵在璀璨银河中互相找位置,最后沉定为一个巨大的几何体——像东方的金字塔一样,层层叠叠,不是石砌砖土的建造物,是时间砌成的锥形体。每一层都有一个时代的声带,在她的脚下低声共振。
林音落地时,雨比风先到了身边——在风雨骤停中,她似乎走到了一条被回溯的时间线上。
夜雨刚停,空气里残着一层潮意,像是被水洗过的玻璃。
凌晨两点,研究所的走廊安静得听得见冰箱压缩机启动时那一声闷响。林音推开门,灯自动亮起,马克杯里的红茶已经冷透,杯壁上凝着一圈浅色的茶线。她把窗开了一条缝,夜风裹着桂花树的气味滑进来。
城市在远处发光,像一片闪着粼光呼吸不规律的大海。
林音把母亲留下的那方手帕从抽屉底拿出来,叠好,放在键盘边。另一只手摸到一本旧笔记——浅咖色的硬皮本,封角磨得发白,是王黎理生病后,每天坚持写给林音的“小情书”。
笔记本封皮里层贴着一张泛黄的病房登记条,名字写得端正:王黎理。她把那张纸又轻轻按回去,像物归原主一样放回原处。
屏幕亮起,林音先打开新闻检索,输入“林不言”。
熟悉的关键词像一列缓缓驶来的列车:学术交流、文物走私、潜逃、失踪。
互联网的记忆真是悠久——旧年的标题依旧赤红,评论区里的字像细小的石子,铺满河床。她停在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上,配图是模糊的机场监控,画面里一个男人回头的瞬间被放大到失真。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点发干,才移开视线。
桌面另一侧,林不言的调查笔记摊开,纸页毛边泛起来,像被风掀动的陈年沙丘。
笔记里写着他为“止梦计划”设定的核心准则:封印梦境,阻断干扰,守住不能被篡改的记忆。每一条准则旁边都有他自己修订的批注:若外部干预不可控,则中止;若记忆场出现偏转,立即回收。最后一页只写了两行字,留白巨大——“记忆是门,但门也会选择人。”
林音把笔记往前拉近一些,手背蹭到茶杯边缘的凉意,那种温度让她忽然变得清醒。
她想起母亲在最后一个冬天里坐在床上,太阳晒到枕头一半,说话的声音淡淡的,像清风从院子里吹过:“小音,如果世界有记忆,请你替我唤醒它。”
林音把那句悄悄写在便签上,贴在屏幕边。
打开邮箱,草拟邮件。
标题框一开始空着,她盯了很久,删掉了“方案说明”、“第二阶段总述”和“止梦升级计划”这些准备发送的内容,最后只敲了四个字:回响计划。
邮件正文里,她没有引用任何宏大的词,她只写她在梦境中看到的那些场景——夜里无数亮着的神经接口出租招牌,挂在街角像小旅馆的霓虹灯。窗对面那家VR会所,落地窗帘褪色,凌晨两点还有人戴着廉价头环伏在沙发上睡。每个人都在另一个地方忙于活着,身体留在这里,意识长年外包。
她写自己这些年失眠,脑子像一台不开机的设备,屏幕黑着却在暗处嗡嗡响。她写第一次跟着林不言在梦境实验中听见碑林深处像水声的细小低语,像谁在耳边说这“我在”。
她最后写:“父亲是把梦封死的人,而我想让更多人梦见。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记住。”
林音把回响计划拆成三个关键词——记录、守护、讲述——每个词都落在具体的人的肩上。
她在邮件的最后一段,只加了一个隐喻:“我们也许只是麦地里按节令生长的人,但风吹过,风声会被耳朵记住。记住,就是留下。”
发送前,林音停顿了两秒,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相扣,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比了一个ok的手势,就像每次跟王黎理保证自己能做到的可爱小动作,随后点下“发送”。
通知声几乎是瞬间响起,消息泡泡在屏幕右下角一颗接着一颗跳出来。
宁翔最先回复过来——他一路带着林音走上科技考古这条路,他曾是父亲当年的学生,止梦计划的核心成员,也是她的无所不能小叔叔。在消息列表里,他的备注是“翔叔”。
宁翔的回复非常简短:“看到。小小林,我在。”
小小林——这个绰号像有人忽然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力度不重,但让人站稳了。
第二条消息来自李钰文,头像是她在野外做实验时背着风的那张照片,头发被大风刮成像鸡窝头一样。
一片狼藉中,她在聊天里打字总是很快:“我从来不信止梦就能阻挡住大家追梦的脚步。梦是门,你说开我就跟着你冲。我这两天把活字印本的拓片翻出来了,有东西。约时间。”
第三条是孟远航回复的,这个沉默寡言的小狼狗是林音的病友。重度失眠症患者,林音总会把自己找到的睡眠法则同步给他一份。
两人因为失眠,一起做过许多无厘头但有很能留下深刻感受的事情。他负责提供文物申遗鉴定里的材料与对接,习惯写完整句,从不用表情包。
“支持。”简简单单两个字表明了他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又回了一句:“申报组可以把前期的影像资料打包进来,做第一批在场库,技术上我会配合宁叔对接数据库权限。”
还有更多的人陆续浮出来,加入了研发小组——档案修复、古DNA、敦煌图像算法、社科叙事组、志愿者。
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临时群名:“守望者”。
谁起的没人承认,但那份默契就像一群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合地抬了抬头,看向远方闪烁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