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哭泣是因为希望尚存，绝望反而会让人平静。委屈了就该放声大哭，只要还能拥有哭泣的能力，一切都会过去。
林音抹去泪痕，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苏城还在沉睡，就算她在这里哭死，他也不会主动醒来。
“现在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林音在终端上重新调出苏城裂隙梦层的演算图谱，琢磨有哪些可行性方案。
“博士，我们得去打这场硬仗。”
莱克特点头：“当然，但你必须先跟我去个地方。”
林音没想到莱克特竟然把她带到了餐厅，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餐，几乎是被莱克特博士半强制地送到她手中。
“这是苏城为你准备的——他说，你醒了一定会很饿，但不能让你吃那些辛辣油腻的，因为你肠胃不好，得慢慢来。”
白瓷碗中的米粥翻滚着微弱的热气，小咸菜的咸香吃起来脆脆甜甜。林音一口一口咽下去，却感觉不到饱，只觉得胃在缓慢地运动，缓慢地回忆食物的味道。
在那段被剥离感官的漫长黑暗里，她以为自己活在现实中，直到此刻触碰到真实食物的温度，才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莱克特博士坐在她对面，声音低沉而克制：“林，你在睡眠中完成了43次深层裂隙潜入，提交了312份记忆标注。我们借助你留下的数据，把失落文物的申遗档案推进到了第三阶段。”
林音的勺子停住，指尖颤抖着——她想起宁翔、李钰文、孟远航、考古小组、修复组、档案组……无数次会议、争论与修改的长夜，泪水被她硬生生压回眼眶。
“大家……都没放弃。”
莱克特博士点头：“当然，我们——都在等你醒来。”
半年前，当林音彻底了解林不言的“止梦计划”全貌时，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在做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林不言的研究计划被利用了，大量文物以学术交流和鉴定的名义被偷偷运送到海外。在有心人士的引导下，著名的西夏文明考古研究专家林不言成了人人喊打的文物贩子，紧接着就传出他带着大批文物“潜逃失踪了”。虽然有林不言前小组的成员，帮他发声解释，但这微弱的声音还是淹没在愤怒的人潮中。
事实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没有人在意。
林音是真的被王黎理保护得很好，所有关于林不言的事都是她在王黎理去世后才知道的。尽管林不言把这份守护，看的比自己的小家甚至于比他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但同样的——王黎理对林音的守护，不差分毫。
林音因此充满斗志，她一定会找到证明林不言清白的证据，并且让真相大白。她将为自己的母亲正名——那份不后悔的爱是值得的。
如果说，林不言最初创建的“止梦计划”，是为了保护珍贵文物与某些被尘封的历史机密，通过封闭梦境、隔离时空干扰，守住那些不能被打扰、不能被篡改的记忆。
那么，林音在得知父亲林不言失踪的真相后，选择重新启动的回响计划，则赋予了它全新的意义：她不再试图阻止梦境的侵扰，而是要让更多人在梦境体验中记住文明。
从封印走向“传承”，从独守秘密走向让记忆回响。
这条路，孤独却炽烈。
认真研究了林不言的调查笔记之后，林音正式在工作小组的内部会议群组，发布了那封标题只有四个字的邮件——回响计划。
她亲自写下计划的核心宣言：“如果过去的文明曾留下过声音，那么我们将成为倾听者、记录者、守护者、讲述者。每个人的梦境，都是通向历史的入口，每一次潜行，都是我们与失落的文明进行自我对话。”
参与者名单迅速聚拢：宁翔、李钰文、孟远航、档案修复师、古迹DNA分析师、考古志愿者们……他们并肩而立，被林音称为 “记忆守望者”。
在游戏的设计中，林音引入了林不言留下的最后一份实验假说。他曾在调查笔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迦陵频伽的歌声，能够穿透生死之门，连接被岁月湮没的记忆。如果所有的灵魂，都是同一束回声，只是被时间切割成了无数碎片，藏在西夏陵的暗影里。那么每一次重演，都将会沿着宿命的丝线，回到最初的声音。曾经与妙音鸟关联的传说中，守护者一族相信：每一粒沙，每一片羽毛，每一段铭文，都是被上古神明记下的“回声”。所有这些‘来自于历史的回声’并不会消失，而是隐藏在世界缝隙中，等待被重新唤醒。”
这个古老传说跟游戏《消失的文明·西夏陵影》的适配度，堪称完美契合：以此传说基底来铺就的底层逻辑，让每一层裂隙梦境，都不需要虚拟构建，只要顺着某条宿命丝线，触碰那些未被命名的真相，就可以让守护者们带着守护宣言，重返千年之前被遗忘的时刻。
但这样做，失败的代价也极高，进入游戏的守护者们，如果失去了守护宣言，或被人篡改其中的轨迹，历史就会重写，文明会在现实中被彻底抹除。
在林不言失踪的这十余年间，虚拟现实的高沉浸式应用被誉为“新时代的精神避难所”。众多躲进避难所寻求皮层刺激的人类，本以为找到了一种无痛驱逐枯燥生活的调味剂，但没人能料到，这类应用所带来的后果比想象的更残酷。越来越多的人沉迷于“替代人生”，主动放弃了现实生活中的控制权，成为了被算法支配的人生的空心人。
城市的夜晚，在肉眼不可见的频段上，闪烁着成千上万条未曾退出的神经回路。他们的身体躺在床上，但大脑却被锁死在虚拟世界，像漂浮在无底之渊的幽灵。
科技的高度发展，早已经让失眠症成为像感冒一样稀松平常的普通疾病。高频的信息流、无休止的通知、被智能设备侵占的生物节律，让人们被强行推入永不休眠的数字文明。
没有人能再拥有纯粹的梦。
数字戒断逐步成为一种昂贵的特权。只有最顶层的阶级，才有能力为自己的大脑“关机”，让意识重新呼吸空气。而80%的底层阶级，被零工经济紧紧绑定在智能设备上，昼夜都在为算法供能。
在这种扭曲的生活方式下，林音带领的“回响计划”研发小组横空出世，一经问世，就引发了巨大震动。
这当然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尝试：通过脑机接口技术，捕捉文物残存的量子信息，在梦境中重构失落文明的记忆场，让玩家以“时空潜旅者”的身份，进入被时间湮没的裂隙，亲历历史的回声。
这场计划的噱头比任何广告都更震撼——林音本人罹患重度失眠，甚至被诊断为周期性梦境缺失症。而她，却在为整个世界研发一款让人“梦见文明”的游戏。
一时间，媒体蜂拥报道，学界与资本争相下注。
各大论坛都在热议：“一个无法入睡的人，正在教所有人如何做梦。这到底是痴人说梦，还是梦想照进现实？回响计划的创始人林音——是不是当代堂吉柯德？”
三个月后，游戏终于迎来首轮内测。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一场改变未来的革命。
玩家将通过脑机接口进入“裂隙模拟”，完成“记录、守护、讲述”的三重试炼，他们的每一步探索，都会实时反馈到大数据库，帮助现实中的考古学家标记失落文物的坐标。
科技与人文、现实与虚拟、过去与未来的界限，正在被彻底抹平。
然后，意外发生了。
最初，只是一个测试员无法按时醒来。
医护团队以为是大脑延迟同步，接上了紧急回溯程序。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仍然没有反应。
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相继陷入沉睡。
他们的脑电波仍然活跃，心率也正常，但意识仿佛被“截流”了，
被困在某个无形的深处。
研发团队花了整整三周，终于定位到问题的源头：并非所有梦境，都能带人回来。
部分梦层，在玩家到达后，像一扇无法回头的门。他们的意识被“吸附”在那些残存的文明碎片上，成为某种失落的回声，在裂隙深处不断循环。
这个Bug，像一颗子弹，打在整个研发组的信念中心。
短短一个月，内测志愿者的弃测率从10%的无感玩家暴跌到只剩下10%，本来就只招募了百名玩家，现在仅剩的十名玩家里还包括那四名沉睡的测试员。
与此同时，网络上开始流传一句骇人的传言：“回响计划并不是让我们看见历史，而是让历史在我们体内复活。”
为了修正Bug，研发小组的成员们以身入局，自己进入了游戏进行内测。
林音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只空掉的瓷碗，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釉面，她仿佛听见了陶瓷玉器在时间深处的隐隐低语，像跨越千年的亡国叹息。
林音把碗往前轻轻一推，抬起眼看向莱克特博士：“博士，我们该出发了。”
莱克特看了林音一眼，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抹几乎察觉不到的复杂情绪，抬手关掉了全息界面的光屏。。
“当然。”他点点头，声音沉稳，陪着林音往外走去。
两人穿过长长的银色走廊，走廊两侧的光影之门缓缓开启，仿佛一座被时间遗忘的神殿重现于世。
莱克特博士停在一面巨大的光屏前，屏上缓缓旋转着失落的西夏文物：铜镜、经卷、玉饰、彩绘壁砖，每一道光线都在扫描埋藏千年的细节，碎裂的纹饰在光雾中一丝一丝重组，曾经消失的从废墟中一点点唤醒。
他的手指停在一件金色牌饰的虚拟投影上，声音低沉而缓慢：“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我工作的博物馆库藏密室。没有展出编号，没有任何注解，它藏在一排冰冷的金属柜最深处。我的同事告诉我，那只是来源不明的边陲工艺品，不值得编目。”
林音怔了怔，微微屏住呼吸。
莱克特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像在追忆那一刻的冲击：“可当我触碰到那枚牌饰时，我听见了声音。”
他轻轻闭上眼，仿佛重新回到那个瞬间：“干裂的风声、战马的嘶鸣、女子在夜里低声吟唱的摇篮曲，还有某种无法描述的告别。”
林音看着沉醉在自己回忆中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拖延时间。
莱克特博士睁开眼，眼中像有一片沸腾的星河：“我当时有一个设想，如果时间是一块缓慢旋转的琥珀，那么文物就是其中冻结的气泡。只要能找到琥珀的裂隙，就可以听见里面的声音。那时我就明白了，文明不会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沉睡了，等待有人再次唤醒。”
林音看着他，发现他跟林不言很像——他们都相信记忆有形，声音可追，失落在时间里并非故事的终点。
莱克特继续低声补充：“后来我找到了林不言的论文，写信给他，寄了许多我的推演和假说。他是唯一一个能真正理解我的人。”
他看着林音，语气温柔：“所以我在这里，不是为了学术荣誉，也不是为了世俗之欲望。我是为了自己的信仰——我渴望再次听见它们的声音。林不言失踪了，但你还在。林，我坚信你能走完他未能走到头的那一步。”
林音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悄无声息地涌上意识。
莱克特的表情忽然柔下来，像是某种保护欲在他心底被唤醒：“林，你和我一样，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是礼物，但也是诅咒。”
“所以，你必须休息。”
林音着急的摇头，试图抵抗涣散的意识：“我们没有时间了，博士，我必须去找苏城——”
“你不明白。”莱克特的声音第一次提高，像一柄钝刃砸在空气中：“你已经连续潜入裂隙四十二次，神经元放电量是常人的三倍。如果再继续，你会死的。”
林音摇头，呼吸急促：“但我不能停下。”
莱克特凝视着她，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平静：“所以，我在你粥里加了足量的安眠药剂。”
林音愣住，呼吸几乎停滞。
“抱歉，林。”莱克特伸出手，扶住她的肩，像在安抚一只即将坠落的鸟：“你现在属于古西夏文明，而不是你自己。”
林音只觉得眼前的光幕在涌动，脚下的地板像潮水一样塌陷。她想开口，却发现舌尖发麻，视线边缘一圈一圈地暗下去。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莱克特低低的呢喃：“放心，等你醒来，你也会听见它们的声音。”
世界，彻底坠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