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滴泪水，在林音眼角顺着睫毛滑落。
林音缓缓睁开眼睛，冷气沿着胳膊往脑海深处蔓延开来，像一柄细长的冰锥，从意识深处刺透她的神经，把她从混沌中唤醒。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刚刚从深海被捕捞上岸的鲸鱼，潮湿、冰冷，却又真实无比。苏城怀抱的温暖，被此刻陌生的清冷冲散。
“学长......”林音哑着嗓子呼唤。
没有回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雪松味道，白炽灯在林音眼前微微晃动，模糊的光源逐渐变得清晰，刺得她呼吸发紧。耳边传来机械心率仪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从很远的地方击落，穿越厚重的水声，击中耳膜。
林音抬起手，发现左臂上插着数根细长的银针，颈椎处的接口依旧微微发热。她微微一愣，脑海中某些空白被骤然填满，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断裂的裂隙、崩塌的碑林、苏城的呼唤、鸣石的震颤……仿佛刚被时间的潮汐拍击过，而眼前的世界，却苍白到寂静无波，像一场巨大的坍塌。
莱克特博士的身影从光影尽头迅速走来，声音中满是欣慰：“林音，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林音缓缓转过头看着莱克特博士，他的眼底布满了熬夜后的红血丝，状态低迷，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挣扎出来。
“博士？”林音声音轻得几乎被空气吞没。
莱克特博士点点头，压低声音，生怕把她吓到：“别乱动，你已经在梦境里足足待了两千零四十三个小时五十分四十秒.....”
两千多个小时......这个数字让林音恍惚了一下，以至于莱克特博士后面说了什么话，她都没有听见，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种身体被抽离出去的感觉了——她竟然在时空裂隙里待了八十多天。
莱克特递给林音一杯水。
林音缓缓地喝下，温润的水喝完，身体也有了温度，只是依旧绵软乏力。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我只记得……上一次对接神经接口……才不过三个小时……”
莱克特点点头，眼神复杂：“对，是因为李钰文和孟远航组队进入《西夏陵影》的时候，系统发生了致命错误，导致游戏中的西夏古国面目全非，他们的意识被卡在游戏中出不来了。你为了修正Bug，立刻跟了进去，让系统把你的脑神经信号与梦境裂隙绑定在了一起。之后，他们倒是出来了，但你被困死了。所以你在游戏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其实在现实里都被放大了数十倍。”
“那现在呢，Bug都被修正了么……”林音的喉咙干涩，对莱克特说的内容毫无印象。
莱克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了眼林音的生命体征面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梦境裂隙待了这么久，我担心你会混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
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林音的意识思维还在迟缓与痛感中翻涌。
“学长呢，他怎么样？”她闭上眼睛缓了缓神。
莱克特沉默了几秒，才重重吐出三个字：“他还在。”
林音的心跳猛地一停：“什么意思？”
她急切攥住莱克特博士的手腕，指节发白：“带我去见他。”
“你先好好休息，他没事。”莱克特博士的眼底有一瞬间的复杂情绪，闪烁而过。
林音紧紧的盯着他，丝毫不退让。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莱克特在林音的注视下，不得不开口：“苏城为了送你回来，暂时还在裂隙深层里。”
“什么叫暂时？！”林音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声音急促的追问。
“你一直没醒过，苏城一次次的进去，又一次次被弹出来。直到这次，他主动选择了承担通道负荷，强行把你送回来。但他自己却……”莱克特说不下去了。
“还在里面？”林音的声音像在深水中破碎的气泡。
莱克特博士点头，眼神闪过一抹疲惫与愧疚，他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安静下来。
林音几乎是被压迫到窒息的痛楚——她想去救苏城，立刻。
“我可以再进去。”她哑声说：“博士，请帮我打开通道。”
“绝对不行！”莱克特的声音猛的拔高：“你的身体刚脱离高压氧风险，脑域内信号仍在紊乱。如果再贸然进入，不仅救不回他，还会被困在同一层折叠，和他一起失联。”
“可我不能就这样干等着。”林音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莱克特博士盯着林音：“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但是我们不能再玩一换一的游戏了。除非你能在现实中完成进化算法的升级，否则苏城的意识，根本没有回来的通道。”
林音深吸一口气，挣扎着起身下床，但却直接滑落在地上。
莱克特博士立刻将她搀扶起来。
林音在莱克特博士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的往外走去，语气坚定，态度没有丝毫退让：“那就升级。”
莱克特博士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阻拦，扶着她一步步走到了苏城所在的房间。
当林音走近苏城时，本来支撑不住的步伐却突然迸发了无限的力量，让她快步冲到苏城的面前。
昏暗的光线里，苏城静静地躺在冷白色的维生舱中，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道微颤的阴影。仪器上跳动的曲线在冷光下像一条缓慢收束的河流，幽蓝的光反射在他的侧脸上，带着某种不真实的安宁。
金属神经接口从他的颞骨一路延伸至后颈，随着系统的低频震荡，脉冲灯忽明忽暗。机器的低频嗡鸣声持续震荡着，林音的指尖轻轻落在那层透明的曲面玻璃上，仿佛想透过冰冷的玻璃罩去触碰他的体温。
“学长。”她低声呼唤，眼睛酸酸的。
莱克特博士跟在她身后，声音低哑而克制：“他的意识信号都很安全，只是陷得太深了。”
“陷得太深……”林音的声音被卡在喉咙，像被淤泥堵塞。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滑过苏城冰凉的指节，力道轻得生怕触疼他。
“所以……这就是该死的命运错位吗？我醒了，而你又躺在这里。”话音落下，四周的空气像被抽空，安静得只有心跳。
林音仰起头，眼泪逆着眼角涌出来，却没有滑落。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一次，在同一个清醒的世界里看见彼此？”
莱克特博士没有回答，他知道任何言语此刻都是多余的。
林音的喉咙被堵得发紧：“博士，我们该怎么办？”
莱克特在终端面板上点了几下，面板上映出一串复杂的神经参数，语气里透着凝重：“他的意识在你完成第四十二次裂隙潜入时，发生了共振。换句话说，他的神经波形被你的信号牵引，进入了和你不同步的深层梦域。”
这句话像一枚针，扎在林音的心口。
林音的眉心微微一颤：“什么是不同步的……梦域？”
莱克特博士点开一段神经图像，彩色曲线在空间中交叠起伏：“看这里，根据数据的演算，他此刻可能正被困在另一个裂隙切片内。理论上，他看到了跟你一样的同一段文明，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时间分支。换句话说……”
“我们即便在同一个梦中，也可能永远不会遇见。”林音沉声把话补完。
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后背倚着苏城的维生仓，双膝蜷起。
无数梦境碎片在眼前闪回——麻魁战场燃烧的火焰、迦陵频伽回望的歌声、碑林崩塌的轰鸣、苏城在混乱中的那声“小音，我找到你了”……
现在，她被唤醒了，而他在梦境中的另一个世界里。
林音握住自己的手腕，努力让呼吸放慢，但胸腔里仿佛塞进了一片永不消散的浓雾。
莱克特博士看着她，沉默很久，将一个数据立方体递到林音手边：“这是他进入裂隙前留给你的。”
立方体旋即展开，投射出一片光雾。
那是某个深夜，苏城坐在控制台前，疲惫却仍然笔直，眉眼里是理性克制到近乎冷漠的决心。
“小音，如果你能看到这段视频，说明我可能没能在第一层带你回来。”
“别怕，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还记得我们约定的吗？找到我们，也要找到他们。”
又一个白天，疲惫的苏城看着镜头，认真的说着：“小音，如果你看到这段话，说明我没能和你一起醒来。”
“我们又一次走岔了，但这不是结束。”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重新写下文明的注脚。无论我在哪里，都会想办法跟上你的步伐。”
再一个多云的傍晚。
“小音，我选择留下，是因为回响计划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救它们——那些记忆，那些被时间吞没的声音。人类，是依赖记忆存活的生物。你是唯一能完成的人，所以……如果我没能跟你一起回来，不要回来找我，先把文明找回来。”
林音的眼泪无声滑落。
苏城微微停顿，低声补了一句：“记住，我们约好了的，不放开彼此的手。这次，我一定能带你回来。”
画面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重量。数据立方投影熄灭的瞬间，回声实验舱陷入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
林音的呼吸一滞，像是再次回到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深海，胸腔被压得生疼，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上来，声音也被抽走了，只剩心跳在耳膜里重重的敲击。
林音俯身抱住膝盖，双肩剧烈起伏。两千多个小时的梦域漂泊、碎裂的文明与命运的错位，在此刻全部轰然压下。
莱克特博士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靠近。
在这一刻，任何慰藉都是无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