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重构舱内，鸣石晶体核心开始泛起涟漪。
苏城将角音之戒嵌入控制台最深处的凹槽，整套“回响同步系统”应声启动。他深知这次回溯的代价——用时间非线性介入，会将自己的意识残像主动对焦林音所构建的裂隙梦域，等同于让两个人在千层梦中互为彼岸和羁绊。如果他没办法顺利找到林音，将会永久迷失在裂隙场域中，除非林音能顺利醒过来，但——没人去唤醒林音，她又怎么可能醒的过来。
“苏城，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开发的这套靖安妙音的算法模型是不完整的。”莱克特博士一边在操作台前喃喃自语，一边快速调取出他最近延续开发的一整组未公开的补充程序。
“但我知道她会在哪一层等我，这就够了。”苏城看向墙角的监视器。
莱克特博士的指尖飞速编码，调整参数坐标点——只有将梦层定位参数锁定在回梦试炼后林音激发鸣石自燃之处，才有可能捕捉到她的脑波信号。
那块区域，总是残留着林音最浓烈的情感频率，也是梦域中波动最大的“共鸣界面”——回响计划的开启时。
此前，莱克特博士总是先把苏城送到这里，再让他慢慢找到有林音的地方建立连接。
但这次，苏城不愿意再等莱克特博士反复调整参数，直接躺进梦境意识连接舱，准备强行启动程序。
看到苏城的动作，莱克特博士终于忍不住吼出声，试图阻止他的疯狂：“停下来，苏城，再给我几分钟对齐参数。你这样贸然下去，就算找到她，也不一定能一起回来！”
苏城却语气极静，躺在舱里，反问他：“博士，你知道林叔叔为什么会留下这些未公开数据吗？”
莱克特博士一愣。
苏城的嘴角浮起一道淡淡的笑意，像是回应某段沉在心底已久的召唤：“因为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不顾一切的走进去。
他顿了顿，轻轻阖眼，像对一个世界告别，又像对另一个世界低语：“而我——希望自己是那个人。”
随着“裂隙追随程序”的启动，苏城把一段简单的语音指令录入系统，作为失败时的最后留言：“林音，如果我最终没能回来。请记住，你从没被放弃过。”
系统滴声一响。
潜梦倒计时启动——3，2，1。
莱克特博士眼睁睁的苏城的身体被晶体中逸出的光芒彻底包裹。
“疯子，你这个疯子！苏，我怎么会跟你这个疯子成为搭档的！”莱克特博士迅速给苏城加上一道安全锁。
苏城意识涣散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莱克特博士欣慰的声音：“去吧，疯子，你肯定能回来！”
苏城的意识以极快速度被压缩、折叠、植入进那枚仍泛余温的鸣石残核中。
下一秒——整个世界陷入寂静。
在高频率的时空裂隙穿梭中，苏城仿佛被成千上万条炫彩闪电撕裂，又被一只温柔的手拼接成型。他看到无数条梦境的轨迹交织、穿插、坍缩，像是一个巨大的编织机正将他的情感、林音的情感、林不言的执着、苏万宁的执念、历史的碎片、文物的残影——编织成一张通往记忆深处的图谱。
他的意识并未像预期那样平缓着陆。
苏城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在——找一个人。
然后，有声音轻轻地从漫天黄沙中响起，像是某种古老语言的低吟诵唱：“其声哀哀，似鸟如泣，逆风而行者，唯信念为炬。”
苏城站在一片废墟边，一块石碑斜倒在地，碑上刻着一行字，断缺一角，只剩——残文......他知道她曾来过这里。
风吹动碑后的苔藓，露出一道泛蓝的裂缝，那是梦境之间的裂隙。苏城低头俯视，裂缝之下，有一张熟悉又遥远的脸——迦陵频伽。
她跪在碑前，掌心流血，像是在唤醒某段记忆。
鸣石应声震颤，灼光涌现，碑文跃动，频率古老而凄绝，震颤着时空的边界。
苏城屏息坠入，像是一个无声的倒影，被她的记忆召唤。
于此同时，林音也在另一处裂隙中缓缓沉入记忆最深处。
她跪在鸣石前，掌心之戒燃起红光，血痕犹温，意识如被牵引——林音仿佛听见母亲曾在夜晚哄她睡觉时低声哼唱的调子，那是她五岁时随林不言守在宁夏沙洲某一处残碑旁学会的调门，此刻却从这梦中碑文里传来。
碑林寂寥，沙随风起，风如斧锯，划破黄昏。
钟鸣从地层深处震出，如神灵苏醒。
流光粼粼，石靖安的身影，自逆光中而来，长身玉立，青袍如墨，金甲覆肩。几近荒谬的矛盾美感在一个人身上——眉目如画，却杀气入骨，容貌清俊，眼中却埋着千年沉沙。
林音怔怔望着石靖安，仿佛回到第一次与他相遇的惊鸿一瞥——研究所后院，月光洒下，一袭古装，青铜剑负于背，甲胄铿锵的纤长身影。
那年，林音五岁，他初醒。
重逢的惊喜还没来得及展现出来，只见石靖安突然拔出巨剑，剑身如夜色凝霜，封住她身前裂隙。
石靖安的声音低沉，如碑下古钟：“迦陵频伽，不要妄想逃离这里。你的命，属于这片土地。”
林音心头一震，正想辩解自己不是她，却在石靖安冰冷压抑感十足的气息中被迫沉默。
石靖安看着她，像在看一段无法违背的命运：“迦陵频伽，你该知道自己的使命。”
“所以呢？”林音轻声反问。
石靖安垂眸，眼睫如刀：“我是守墓人，亦是你命定的陪葬者。我不死，只为你不亡。我们既已用自由换这不死不灭的结局，就不该背信，否则平衡就会被撕裂。”
林音冷声替“迦陵频伽”问出早该问的问题：“所以，你究竟守护的是使命，还是诅咒？”
石靖安的剑微微一震，看着林音的眼中只有浓郁难解的痛楚。
“我们本不该在此刻醒来，但既然被唤醒，就该守护平衡。放弃挣扎吧，迦陵频伽，无论怎么反抗，结果都一样的，我们早已被锁死在这宿命的安排里。”他冷冷开口。
林音苦笑，想替迦陵频伽问出石靖安的“真心”：“对于她的选择，这千年来你难道没有后悔过？一次都没有？”
石靖安垂首良久，风吹起他碎发与披风，面容像浮雕般笼罩着暗光。终于，他缓缓道：“后悔过一次，但从未动摇过。”
林音静静望着他，片刻后微笑，如百鸟归林：“好，既如此，那我也会让你动摇一次，至少一次。”
正当林音质问石靖安的时刻，苏城那边的梦境也在重构中。
潜梦倒计时结束，苏城睁开了眼睛。
天地荒芜，碑林残破，风声呜咽似哀歌，他脚下是一方塌陷的青砖残阶，四周浮沉着破碎碑石与昔日铭文的残影，风中飘扬着烧灼后的焦土气味。
苏城的心脏骤然一紧，意识中的某段频率与眼前的时空产生共鸣。
他低声呼唤：“林音……”
声音如同风中失落的箴言，被碑文和扬尘吞没。
鸣石忽然应声震颤，裂缝扩张，一道意象如同倒影浮现。下一秒，苏城立刻被整片梦境吸入——化为石靖安的外形，身着镶银暗纹长袍，右手持剑，落入了一个从未进入过的时空裂隙之中。
耳畔，是战马嘶鸣与风中残旗的呼号。
远处，是她的歌声。
苏城回首，看见——迦陵频伽，披甲立于王城之巅，目光满是破碎与颤栗。
“迦陵频伽，不，你是小音。”苏城看着眼前的身影，跟曾经在梦象中看到的林音身影重叠——那个身着盔甲、目光冷峻的女将军。
此时，在林音的时空裂隙之中，她正在对抗石靖安的阻拦——根本来不及思考此刻她到底是迦陵频伽还是自己。
林音只看见一幅幅影像从眼前闪现：干裂的古道、血色的城墙、奔逃的民众与哀鸣的战马，仿佛一场文明终结的幻梦正将她吞没。
碑林矗立于荒原之上，千百石像笔直站立，每一尊石像的面容都不同，有的肃穆、有的怒吼、有的悲戚——如同死战后的残军，仍守着一座早已被尘世遗忘的王城。
土地热得灼人，碑基之下闪着微光的铭文。
夏末，灵州亡，此碑为魂。
石靖安眼中隐有泪光，却极力克制：“这是西夏的最后一战。你若执意反抗，这就是结局。”
鸣石剧烈震动，碑座之上浮现一行金字，正是林不言调查笔记中曾记录过的内容：碑上铭字，非以示人，是以铭魂。每段文字，皆是亡者之声。
风中，石像们似乎也在低语，呢喃着一段早已绝响的诗句：“黑狗三年狂吠而朝廷不察，六战一城而国灭如灰……”
在碑林最深处，一座王碑缓缓升起，碑前，站着一位披发持剑的女将军，面庞模糊，却隐约有林音之形。
她缓缓转身，看着石靖安，认真的说：“你以为不反抗就可以守住这虚假的宿命么？若文明终将殁灭，请让记忆说话。”
你以为选择另一条路，故事就会到此为止了吗？
不会的。
只要地球不爆炸，历史就不会结束，它就会一如既往地将人类吞噬，不让他们抵达那片自然的领地，不让他们登上自己命运、堕落与崛起的宇宙舞台，另外，它会无时无刻不向人类提供的是彻底的遗忘、完全的健忘症和在整个历史、在历史长河之中不留痕迹的溶解。
林音回头望着碑林中的石靖安，这一眼，如焚风穿心——眼前的石靖安并非那个守护者靖安石像，她仿佛看见了苏城的身影。
同一时刻的苏城终于顺利从王城战场落地——他并非以苏城的身份前来，而是守护者石靖安。
迦陵频伽望见他，眼底忽然泛起一种濒临崩溃的恍惚：“靖安，你回来了？”
迦陵频伽踉跄向他奔来，但一块巨大的鸣石从天而降，拦在两人之间。
鸣石上浮现出林不言手书的古书文字：“神灵不可恋，人间不可渡。守者勿越，梦者勿归。”
他们再次被鸣石强行分隔。
苏城试图跨过鸣石，来到迦陵频伽的身边。但裂隙震荡得愈加激烈，他能感受到梦境主控系统在排异，排斥他的存在——林音的梦已经构建得过于强大，这么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梦域，任何外部意识都被视同异物，即刻会被绞杀。
苏城闭上眼，虔诚低语：“小音，我来了。如果这座梦就是你筑的堡垒，那就请你为我开一次门。”
突然，林音的耳边传来了角音之戒的清晰震动。她仿佛听见了苏城虔诚的祈求，不是眼前的石靖安，而是苏城在唤醒她。
林音回头望向虚空，对着那道祈求的声音回复着：“喂，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说的这句话。”
苏城心中一震，这声音不是迦陵频伽的梵音，而是他心心念念一直寻找的回应——那是林音的意识在时空中浮动。
她也记得他。
鸣石震颤，一束白光贯通时空裂隙与时空裂隙的分界，那是一条用记忆与信任共同开凿的桥。
两人隔着残破的文明废墟，再次对望，咫尺天涯。
苏城轻声却坚定地告诉她：“相信我，绝不会让你独自困在这里。”
林音轻轻点头，泪光浮现：“我知道，学长，你是我最后一次相信的现实。”
碑林的风止住了，远方的鼓声缓缓响起，像是另一场“终局试炼”的前奏。
下一瞬，裂隙大开，碑文化作流光之阵，将二人之间的壁垒击碎。
林音和苏城努力向彼此伸出手，却被身后的吸力不断的吸入碎裂的镜像之门。
电光火石之间，迦陵频伽的歌声穿透时空，如晨钟暮鼓般震颤天穹。她几乎耗尽全部神力，将林音推向命定的方向——那道光中之人。
石靖安亦狂奔于碎裂的时空界面，巨剑如雷霆劈斩着黑暗的涌动，纵然满身是血，却依旧不曾停下脚步，奔赴他最后的守护。
林音的手，终于触碰到了苏城的掌心。这一刻的温暖，让所有的喧嚣与裂响都归于沉默，只有苏城的声音，清晰可见。
她听见苏城低哑的声音从喉间滚落：“找到你了，小音。”
林音几乎是被苏城拦腰抱住的，他的怀抱仿佛能抵挡整个崩塌的世界。他不再说话，只是反复地收紧指节，一寸寸将她扣进胸口，像是拼尽余生只为这一刻的重逢。
林音闭上眼，那些逃逸在时空碎片里的影像：麻魁火海中倒下的将士、角音之戒的灼烧、迦陵频伽在裂隙尽头的回眸……都化作她眼角的一滴湿意，坠落。
苏城的呼吸拂在林音发间，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温柔：“再晚一点，我们就真的错过了。”
林音用力回抱着苏城，当你满心欢喜的拥抱那个喜欢的人，他会将你抱的更紧。
苏城的薄唇贴住她的额角，声音低到只有她听得见：“这一次，不论你梦见什么、选择什么，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爱意一旦开始，永恒的冷寂终被绞杀。
林音的指尖轻颤，抚上他的侧脸，那些在梦中无数次擦肩的模糊轮廓，此刻终于有了温度。
世界仍在崩塌，但他们重获彼此，紧紧相拥在裂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