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文明毁灭与再生
第四十一章
列车沿着铁轨低沉地轰鸣,春雨像细密的琴弦敲打在车窗玻璃上,车窗外的世界被一层水雾推得很远,模糊得像是一幅快要被冲散的水彩画,偶尔的晃动让车厢内的灯光随之轻轻摇晃。
窗户内的林不言,眼底有一圈很浓的青色,像是许久都没休息了。
小餐桌上的柠檬红茶已经凉了半截,他刚把档案笔记整理好,一抬眼就看见宁翔从另一节车厢门走过来。
宁翔身上的风衣沾了点湿气,肩头的线条被灯光切得氤氲。他走到林不言面前,没有说话,只轻轻放下背包,乖巧的坐下。
两人隔着窄小的桌子,车窗外的雨声在安静中流淌。
“宁翔,”林不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到终点之前,有些话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宁翔挑了下眉,又往前凑了凑,整个人微微前倾,像一块稳稳压在那里的石头:“师父,我听着呢,您说。”
林不言将刚才整理好的牛皮纸档案递给宁翔。
档案袋的封口处贴着红色封条,背面的纸绳打了一个极细的结。他用指尖敲了敲封条上的签字:“这是止梦计划的原件——流程、口令、阵列、失败记录,还有代价评估。原件就这一份,基金会和项目小组那里也没有复印件,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宁翔点头,沉默地看着那份档案,心中已经知道它的分量。
“到了西夏陵,我可能会关上门,也可能会失踪......”林不言顿了下,眼底闪过一丝难察的疲惫:“算了,不为没发生的事担忧,我只能说,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出来。万一我不在了,这东西,你得保住,明白么?”
“师父,您这话说的……”宁翔眼神里有一瞬的慌意,但更多是担忧:“可不太吉利。”
“没事。”林不言摆摆手,语气很平常:“我做了保险措施,你是其中之一。”
他顿了顿:“如果真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想判断我是不是还活着,有两个办法:第一,定期查看我的调查笔记,如果还能慢慢加字,那我就还在;第二,鸣石,如果在你这里还会应声,我就也在。”
他又从外套内袋取出一本手工制作的软牛皮开本的笔记本,封皮的牛皮被汗和泥磨得发亮,边角钝得像被许多次掀起又放下。
林不言把调查笔记递给宁翔:“这个笔记本,如果你看到有新的纪录,不要慌,也不要去找我,就地记录出现的日期。等你看到笔记本上出现找小音的留言时,就可以把笔记本交给她了,那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我听明白了,师父。”宁翔吸了口气:“那师母那边呢?”
“你照顾好她们。”林不言面带不舍的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和妻子:“她们好,我就能走的远一点儿,这样反而她们是安全的。”
宁翔握着档案的手指无声地收紧:“师父,这算是把门和钥匙都交给我了?”
林不言笑了一下,眼神却很认真:“不是门。门从来不属于我们,钥匙也未必。留给你的,是信任,也是责任。”
车厢突然晃了一下,茶水在杯中轻轻晃出一圈波纹。
窗外,一道闪电划开雨幕,把两人之间的空气照得亮白。
宁翔在这个瞬间,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是看了看林不言的表情,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我记住了,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师母和小音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跟您走到最后。”
林不言笑着拍了拍宁翔的肩:“好样的,臭小子。”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交代:“还有——钟复礼当时利用我们的止梦计划,做了许多手脚,有人从那道缝儿里把文物往外递。等门要落闩的时候,他们正好利用我们的撤场,把东西走干净。我这次去,不止是要关门,还要为我曾经的过错买单。”
宁翔点头,像替他落下最后一个句号:“师父,我相信您。您一定能追回来。”
林不言看着茶杯:“文明不是花瓶,宁翔,是风骨。骨头丢了,皮就只能剩下花纹,撑不住的。有人偷,我们就得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守住。”
红茶的热气已经开始往外扩散,杯壁的白雾变薄。
宁翔立刻表态:“师父您放心,就算您是堂吉诃德,我也是您身边最忠诚的桑丘。有要去挡的、去被笑的,我能顶住。”
林不言“嗯”了一声,伸手把宁翔的外套好好整理了一下,像是确认一个战士的军姿。
“记住,一定要在关门之前,把档案交给小音,别等。”
“她会接受吗?”
“她会知道真相和答案。”
车厢的另一头,响起一道细小的脚步声。
林音在梦一样的白光里慢慢靠近有林不言和宁翔的这个车厢,像被一条绳子从现实另一端牵回到梦境里。
这里真实到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她不确定自己是在回梦设计的梦境里,还是真的回到了有林不言存在的这个时空裂隙之中。她只知道此时此刻此地,她离父亲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
林不言的侧影在灯下被拉长,她看不清表情,只听到那句“她会知道”,像从水底传来。
列车速度稍慢了一些,进站前的惯性让灯光微微晃了一下。
林不言靠回椅背,绷紧的弦好像松了一些,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模糊的夜色,像是在心里默默画了一个句号。接着,他把杯子放到窗框上轻轻碰杯,金属与玻璃轻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林不言转向宁翔,像要结束一个平静的训令:“徒弟,记住两件事——看笔记和鸣石。别放手,照顾好我家人和你自己。”
“好。”宁翔答得很轻,却在这一刻把背脊立直。
画面像是被水托着漂浮,林音站在车厢尽头,看着父亲与宁翔隔着桌子低声交谈,灯光照在两人的眼睛里,一半清亮,一半阴影。那牛皮纸档案在灯下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提前写好的墓志铭。
“我与我周旋许久,宁做我,不妥协......”林音喃喃自语,突然好难过、好想哭,她好气好恨,为什么她的父亲就这样把她和妈妈丢给了别人照顾!可她好像突然间又有点儿能理解林不言了。
他不是抛弃妻女的混蛋!
林音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陷在原地,似乎有无形的水将她托住,怎么都迈不动,她想大喊林不言,但声音也被水波吞噬掉。她只能默默的看着林不言的背影,眼泪荡荡无痕,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车厢广播忽然变频,提示音的尾音被风切开,像被刀划过。
车厢内的灯光在一秒里短促地降了一格,外面正有一段长隧道扑来。雨声被石壁吞没,白雾在窗上被一次性抹净,玻璃后一无所有。
黑暗在列车身上合拢。
这一瞬间——只有一秒——空气像被抽空。
人的衣角、纸张的边、杯壁的薄水膜同时向内缩。
林音在门框处伸手就要触碰到门的开关,却只碰到冷硬的金属。她在暗里听见宁翔倒吸了一口气,像压住了什么。
等列车穿过隧道,光线重新返场,像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重新拉开电闸。秋雨再次在窗外出现,世界被重新拼回来。
草莓柠檬红茶还靠在窗户旁,杯口轻轻晃,宁翔站在原地,背脊笔直——而林不言,像被那一秒的黑洞整整吞去,座位空着,门侧空着,连一丝衣角也不剩。
没有尖叫,也没有慌乱声。
人群的反应集体晚了半拍,仿佛每个人都在确认“刚才是不是眼睛出了错”。随后,声音从四面八方横向涌来,问句、倒吸气、与工作人员的呼叫混成一团。
列车员跑过来,惯性的职业台词刚到舌尖,又被现场的荒谬拽住。
宁翔没有走动,只把手伸向茶杯,把那杯红茶稳住,杯壁还热。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鸣石不在他手里,热度却像在皮下巡行。他把帆布包拉近,把牛皮纸档案夹和调查笔记塞进去,然后把包按在胸前,像按住一个刚刚跳起的心脏。
林音这才冲过去,她没有说话,只把手伸向那只档案夹。
宁翔抬起眼,看到林音,眼神中没有慌,也没有诧异林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谁。
他等待许久,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宁翔把档案袋递给林音,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林音看到了画面,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父亲一直没离开过你。”他说,声音平稳:“笔记如果加字,就说明他还在路上。鸣石要是应声,你就别回头。”
林音把档案夹紧紧抱在怀里一下,然后迅速撕开封条,纸绳弹回,像一根极细的蛇蜕下旧皮。
硬纸板封皮上那四个字“止梦计划”,在灯下像被重新描过。
第一页,是冷硬的摘要:
立项时间:1999年
研究负责人:林不言
研究目标:阻止时空裂隙侵入现实,维持古今边界,保护文物和消失的文明
研究方法:梦境介入,封闭裂隙,隔离部分历史信息
项目代价:执行者精神长期临界,部分参与者失踪或死亡
林音的指节抵在“失踪或死亡”上,像抵在一块冰里。她并没有把这几个字当作林不言命运的定语,而是当成一份文档的使用说明手册。她一页一页的翻页,看着档案里的流程图、口令、阵列编号、失败记录,包括她小时候的那些画作和实地勘查的对比记录。
档案和记录一张张摊开,她仿佛看见一台巨大机器的齿轮如何吻合、如何绞住人的肉。
“钟复礼故意在师傅的研究里留了个后门,那门缝儿太大了。”
宁翔靠在门侧,盯着那张流程表,耐心的解释:“他们资助了许多类似的研究项目,是故意利用我们的研究撤场,顺着缝儿就把东西往外递。他们以为退场就是收场,怎么可能,那只会是下场。”
他停了停,像怕“追”这个词在空气里冷掉:“你父亲一直在清算研究欠下的账。他想要追回的东西,是我们要的‘道义’。”
林音把档案夹扣上,她已经知道止梦计划是什么了。只是情绪之下,说出口的话还是带了点儿倔强和愤恨:“谢谢你告诉我,确实很勇敢,也很感人,但这都不是他抛弃家庭和我的理由。”
列车过道里有人经过,行李箱的轮在地板上滚出一串细碎的震动。等声音过去,林音抬起头:“所以,宁叔叔,你不用再替他辩解什么了,我已经成年,该懂的都懂。先说清楚我的立场,之前我确实对他有误解,这是我的问题。但是,任何对我妈妈的伤害都不可接受,我不会替我的母亲原谅他。我们就把精力都放回重要的事情上。现在,我要做两件事。第一件,确认他还活着——笔记我看了,他确实还活着。第二件,找到他在哪里,既然人活着,只是失踪了,那无论在哪里失踪的,都应该有线索的吧?”
宁翔点头:“小音,我是守门人,不能入梦,但是李钰文已经出发去找你了,你得从这里去隔魂那一侧跟她汇合,她会把你带回来。”
“那苏城呢?”林音盯着宁翔,笃定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苏城——”宁翔停了两秒,才缓慢开口:“我不清楚,但他的父亲苏万宁……”宁翔把这个名字压得很低:“一定是敌人那边的,师父曾经怀疑过他跟钟复礼那边是有合作关系的,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我们双方一直在找彼此的线索。”
林音把档案重新放好,像把一枚心脏嵌回胸腔。
“明白了,那我现在就去破梦。”
宁翔“嗯”了一声,迅速帮林音排兵布阵:“到了隔魂,先找李钰文;找回线索,就可以去查钟复礼留下的漏洞了,把文物流向串起来。小音,记住,你随时可以放弃,没有人能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谢谢您,宁叔,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
林音直接翻开了林不言的调查笔记。正如前几次那样,笔记将会指引她前往这次的时空裂隙。直到此刻,她才真的能看懂父亲留下的笔记都记录了什么。
“我妈一直跟我说,做什么,取决于你想得到什么。如果你运气好,人们会以自己知道的方式爱你;如果你真的非常幸运,人们爱你的方式刚好是你所期望的。如果不是我所期望的,也要知足,因为被爱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林音全身心地解读着林不言笔记本上记录的内容。
诵声既阑,火势亦敛,赤焰伏而灰飞,若雪而落。
陪冢千列,远近次第,隐于夜色之中,如群山俯首,为帝陵让静。二百余冢,或高若孤城,或卑如土丘;夯土、积石、土丘三制,外城、碑亭、月城、照壁之制,森然如在。生前位次,死后亦序,礼数不移,此乃王朝之法度也。
昔年忠臣功盖王朝,其冢茔虽无主名,然冢高十丈,茔域万平,碑阙犹在,足证其生前之尊、死后之荣。或云:忠臣为王守疆十年,不过得碑一座、冢一丘;然观此陵制,岂非以骨血换来“与帝邻”之终局?
焚冢为送,归土为藏。西夏之俗,火送魂,土守形。忠骨沉灰,英名留土,火是热血之证,土是荣耀之骨。
忽焉风色反转,烈焰若为幽手所捏,光尽而声绝。耳际涌起金铁交鸣,疾若奔雷,一片黑亮,如窗面贴近,魂影过境,一道未闭的时空裂隙,将于灰烬的尽头悄然开启。
看完笔记本上新出现的内容,林音脸色苍白,不敢想如果她当时放弃的话......还好,她没放弃。
车厢广播再度响起,提示下一段长隧道将至。
灯光微微发白,宁翔把帆布包提起,肩背向后一落,像把责任交出去了一部分,他看向林音:“小音,你进去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
“您说。”
“别在门口回身。记得向前看,别回头。”
林音轻轻点了下头。
掌心里,鸣石拓片的热度骤然一跳,炽热燃烧,像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在她手里对她发出回应。
列车驶向隧道,黑暗一寸一寸降临。
但门,正向她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