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林音与苏城手拉着手再次站“宫门”后的王庭梦象里。他们并不明白试炼的规则是什么，也不清楚为何一入门便被当作“同谋”押送到营帐里。反正两人现在终于在一起，重新出现在“宫门”里。
林音详细的给苏城介绍他们接下来可能会遇见的时空裂隙，来自八个梦门——从入口处推开风沙中的圆形石门，就可以进入到不同的梦门中。石门上有八个古老音纹，分别是宫、商、角、徵、羽、鸣石、回梦、隔魂，每个梦门后的时空裂隙都不相同，只有进去了才能知道自己进了哪一道。她第一次进的“鸣石”、和“角门”，并在“角门”里遇见了麻魁，试炼失败了。第二次跟着苏城一起进来，在“宫门”中遇见了王女、石靖安和苏沐风，不清楚试炼是成功还是失败，因为他们直接从时空裂隙回去了。两次进入的地方都不一样，遇见的人和事也不一样，这意味着梦门内是没有规律可遵循的。
现在是第三次，他们都希望这次能走的远一些，看看那些没进入过的门里有什么样的时空裂隙。
很快，众人抵达了王那气势恢宏的营帐。
侍卫将两人押入内帐就悄然离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夜风被王帐重帷阻隔，只剩帐内一池灯火，宛如金色的湖泊，在静默中缓缓流动。
林音刚一进入，便看见了殿中央一跪一站的两人——石靖安和王女，两人紧靠相依，浑身伤痕斑驳。
石靖安的战甲早已裂开，铁片翻卷，沾满血迹，但他的脊背仍挺得笔直，如一尊不肯低头的雕像。而他身旁的王女，发丝散乱垂落脸侧，衣袍破裂，却遮不住她眼底的决绝与骄傲。
林音心口猛地一紧，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们没逃成功，要么就是逃出去后被抓回来了。她不敢想象，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梦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怀疑，那一道突兀关闭的时空裂隙，是否意味着她本不该插手这段命运。
苏城站在她身旁，却一脸茫然。在他眼中此地无人也无景，除了林音之外，他的面前空无一物。
“小音，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他的声音像被吞进了真空里，毫无回响。
林音的目光死死盯着殿中央的那两人，仿佛被锁定，连眼皮都不曾眨动。
苏城想去拉她，却骤然发现自己的手臂无法移动。他低头一看，整个人竟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很像是被这场梦象排斥，又像是他本就不属于这个时间点。苏城看着林音的侧脸，试图“唤醒”她，却传递不出去半分声音。
高座之上，王的面容阴鸷如夜，眼中燃着看不见底的怒火。他的声音缓缓砸落下来，像寒铁击石，一字一顿，冷酷无情：“你二人通谋私逃，辱我王族之仪，动我梦脉之根，应当场处斩。”
帐内沉默如死，只有火光摇曳。
石靖安忽然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却铿锵有力：“罪全在我，公主无辜。若要问罪，应靖安一人承受。”
他说这话时，脊背如刀，不曾低头分毫。
王女却猛地挣脱一旁侍卫的钳制，跪在石靖安身边朗声道：“请王明鉴，不必听他独自揽罪。若靖安有罪，我亦同罪。今生今世，我自愿随他同去，不怨不悔。”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帐中激起重重回音。
林音浑身一震，看着女子的侧影，心中泛起难以遏制的疼痛感。她的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林音的心口。
林音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被哽住了。那句迟到了千年的“你不用去”，本该在此刻吼出，却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拦住了——她好疼！这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到她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旁观者，还是另一个重复命运的“她”。
林音看向苏城，却只见他眉目紧锁，目光满是担忧。
林音叫他：“学长，我想救她！”
随着林音的呼唤，真空中好像突然混入了空气。
苏城猛的恢复了听力，就像去游泳池游泳时被水流堵住的耳朵一下子疏通了，听力恢复的同时，也恢复了对话的能力。
“她是谁？”苏城赶紧问。
林音低声道：“她是被选出来要送去联姻巩固盟好的和亲公主……我在林不言的笔记里看过介绍，说她是为了边境和平被献出去的祭品。”
听到林音话，苏城立刻理解为什么刚才她的表情那么痛了，听完他也为之而动容。
“你想怎么救？我帮你！”
林音再一次看向那跪在地上的王女——那是她未曾完整见过的“过去”，林不言笔记里遗落的真相之页。
王女抬头望来，与林音四目相接。“她”的眼中没有求救，没有怜悯，只有那句无声的提问：“若是你，会怎么做？
林音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她睁大了眼，泪光浮动，终于，在一片寂静中高呼而出：“我替你去！”
但她的声音被一阵风淹没。
苏沐风一身素衣，缓缓步入王帐中，如风而至——这位王最信任的堪虞师，腰间银链微响，手持玉简。
在王的营帐中，他并未行礼，只是平静地立于座前，低声开口：“尊上，请留二人性命。”
王冷哼一声：“苏沐风，你可知私逃者何罪？更何况一人是我女，本该出关和亲，一人是我将，本该为我族抵御外敌。”
苏沐风却从容答道：“他们非私逃，而是命中注定之梦象破局。若强断此情，恐梦门崩塌，陵基倾斜。”
“律不可废，国不可乱。你是孤的臣，还是不识好歹的说情者？”王目光冰冷。
苏沐风微微垂首，指向王女：“您的女儿非寻常女子，尊上，她是伽陵频伽的转世。”
王帐中顿时静如死水。
“伽陵频伽？”有大臣低声惊呼，“那是神话中的妙音女神——你怎敢将之附于王女之身？”
“因为她能入梦、识音、通魂。”苏沐风沉声反击：“她一死，伽音散。王陵将无主神，梦门难启。”
苏沐风话锋一转，又指向石靖安：“而他可铸成靖安石像，我将他锻魂以成之守灵之像。他应当为她而生，为她守陵而存。”
“荒唐！”王猛地起身，衣袍震响，雷声未起却有风鼓入耳，“你是想让我的女儿……为陵殉神？”
苏沐风却俯身一拜：“臣之所求，不是殉，而是转。”
苏沐风说到这里，往林音和苏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无法动弹的林音忽然意识到，这场梦象并不是要她“做出选择”，而是要她见证一场已经发生、已经注定，却仍在反复挣扎的牺牲——见证一次本该隐藏起来的真相。
苏沐风躬身虔诚的看向王：“尊上，以梦入神，以音养魂。王女之魂，即可归伽陵之音，藏于梦界，护国护民，不死不灭。石靖安为靖音之像，永守其旁。若不如此，梦门日启，灵台崩塌，国将失其根。”
王的眼眸阴沉如夜，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坐回王座。
“若此为唯一之法，你们可愿赌命换梦。”
王看似给了石靖安和王女一次生的选择权，但这“生”的机会，却是用“向死而生”的换来的。
有重臣惊声反对：“万万不可，请尊上三思。”
也有臣表示支持：“既然此二人注定死罪，何不让他二人为我族做出贡献。”
石靖安看着王以及王的座下众人，突然冷冷问出一句：“诸位可否想过，若这场联姻并不能换来和平，王女还要继续受困于他人的选择吗？若和平必须建立在牺牲者的痛苦之上，那你们要的，不过是一场沉默的顺从。末将当然愿意守护王女，万死不辞。”
王女也紧随其后，掷地有声：“你们记住，我不是你们的祭品，也不是你们的赎罪券。我自愿入陵成为迦音，只愿国泰民安，护佑我族永世不灭。”
林音只觉心口发紧，再次奋力高呼：“我替你去！”
声音从林音胸间迸出，穿透整座王帐，如惊雷一般劈在静默的梦象之上，仿佛所有的时间都在这一刻凝住了。
那一瞬，苏城眼中闪过震惊，随即伸手扶住她：“小音！”
林音却摇了摇头，神情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然：“我看到了他们失去的……我们不能重演。”
她的目光穿过层层金焰与风声，落在王女与石靖安的身上——那一对明知无路仍要同行的背影，在灯火中格外坚定。她终于明白了王女眼中那种无声的悲怆与倔强，这并非一场梦象，而是一次真正的告别，一种将命运拱手交出的尊严。
林音喃喃地说：“若这场梦是为了让我记住她，那我便不能沉默。”
王并未回应，周遭大臣亦无反应，没人听见林音的——梦外之音。只有苏沐风轻轻颔首，像是在回应林音这一声决断。
此时，一队侍从已开始将王女与石靖安缓缓引往陵门方向。
夜幕无风，天地沉静。
火光在帷帐之间晃动，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又悠远，如同即将离去的神祇背影，在尘世的最后一刻，回望人间。
苏沐风走在最前，身影修长挺拔，手持灵杖，衣袍随风起伏如山川起落，口中低语，声声古老的祷词自唇边溢出，像流淌的湖水生生不息，带着引魂的节律与哀音，整个场面庄重又空灵。
林音看着这令人震撼的一幕，仿佛被苏沐风代入了某种不真实的电影场景里，得以窥见他人的信仰，置身其中，如此震撼又剥离。
苏沐风的声音轻轻传入她和苏城的耳中，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安抚：“我曾夜观八门异象，唯有宫门金焰不熄，梦魂交错不明。你们出现的这一刻，梦象才完整。宫门已过，梦门的女儿，别再浪费时间，好好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九九才可归一，八门只能是异像。
帷帐被夜风再次掀起，卷起尘烟与记忆，如同有人自冥冥之中揭开往昔，将历史的骨灰重新拂落在光影之间。
林音望着那一队人影渐行渐远，沉重地跟在后面。她胸口仿佛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呼吸都像是被尘土堵住，疼得几乎无法言说。她恍然意识到——这场试炼，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她站在安全的地方，隔岸观火地评判孰是孰非。它逼着她贴近一段真实又沉痛的历史，让她亲眼看清“牺牲”这两个字背后，并不是孤勇的神圣，而是生者无法逃离的代价。
林音看着苏城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如果……我就是她，如果我做出了这个选择……你还会陪我走完这场梦吗？”
苏城沉默了几秒。他站在原地，眉眼中有理性克制的锋芒在暗处翻涌。可最终，他抬头，动情地看进林音的眼睛——那里藏着一场崩塌的旧梦，也即将点燃一束希望的光。
“无论你问多少遍，小音，”他说，“我的答案都一样。只要你想走，我就陪你。哪怕我仍无法看清这场梦的尽头……但你想走的地方，就是我该在的地方。”
林音的眉眼微微颤了一下，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杏眼泛起潮意。
她勾起唇角，满足的笑了。笑容中带着倔强、带着感激、也带着终于敢于选择的坚定：“好，我记住了。”
而梦象，仿佛在回应林音的承诺一般，开始悄然转动。
陵门之前，一道由星光与尘灰织成的门扉在他们脚下徐徐开启。
林音和苏城手拉着手，跟随着队伍迈出了最后一步，他们身后尘封千年的宫门缓缓闭合，前方的陵道如神迹般亮起微光，八音锁阵浮现，那是梦界的另一重门，也是石靖安与王女即将献祭的终点——他们愿以肉身守护的起点。
林音隐约看见，王女的身影在梦光中渐渐变得透明，她回首，目光沉静如水，脸上却是轻松自在的坦然。石靖安依旧高立，如镇守陵门的石兽。他们仿佛知道自己的结局，依旧坦然走向这场命中注定无法回头的终局。
这不是牺牲，而是自愿承担命运重量的——向死而生的选择。
时空裂隙在他们身后顺利闭合，梦象被封存，而现实世界中，一座西夏陵正安安静静地矗立于贺兰山脚下。
陵上风声呼啸，却再无人应答，唯有岩石深处的回响，在幽幽回应着这场跨越千年的梦。
宫门试炼既过，商门已开。
而试炼真正的考验，从不是逃脱——而是直视，是共情，是走过历史，不逃不躲。
因为破局，从不是一场自我感动的殉道，而是在一次次的共鸣中，获得真实觉醒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