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面对苏城的质疑，骆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弹了弹烟灰：“小伙子，你是不信梦，才看不出这地界的门。但姑娘是信的，她上次来的时候，就差没直接把门撞开了。”
林音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骆叔，你到底是谁？”
“我啊……”司机笑了笑，手指弹了弹方向盘，发出叩叩的声响，出口的话跟神棍似的不着调：“我就是这儿的风。你信的话，我能送你进去；你不信，我也能送你离开。只是得提醒你一句，姑娘，你要记住，你梦里有的，在外头可能真没有；你醒着找的，在梦里可能早就埋好了。”
苏城冷冷开口：“所以你说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
骆叔回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要是真懂了小姑娘这一路有多难，就不会在这儿问我什么意思了。”
说罢，骆叔又从仪表台上扯下一根收音机接线，随手拧了几下，车里立刻响起那段熟悉又破碎的古调旋律。
林音猛然回忆起梦中那座角音之门的幻响，那些从麻魁队伍中传来的锣鼓、脚步和火光交织的节奏，在此刻与车里的旋律毫无预兆地合拍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苏城，干脆利落的：“我们上车。”
苏城没犹豫，点头：“好，陪你。”
两人拉开车门，车子震了一下，像是承受了一种命运的重量。
骆叔猛的把打火机合上，烟头一扔，侧头对着林音一笑：“小姑娘，这回你可别在半路跳车了。”
林音回了一笑：“那要看看您收多少车费！”
骆叔哈哈一笑：“你免费，他双倍！行不？”
林音看看苏城，苏城咬牙：“行。”
骆叔油门猛踩，越野车“哄”的一声窜出去：“系好安全带，带你们感受什么叫推背感！”
车子行驶在黄沙之间，引擎声高亢而持续。骆叔把车开得又快又稳，窗外是黄沙漫天，空气中混杂着细微铁锈与远古土腥的气味。
林音低头摩挲着指腹上的印记，不知道这一趟是否能够通过试炼。
苏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林音，我在想一个问题。”
她侧头看他。
苏城的眼神透过车窗，看向远处那片色调错乱的黄沙：“常人的梦境，都是杂乱而无序的，或者很难被记住。但是你的梦境不同，从我知道你能梦境再现，到现在我也陪着你验证梦境，不只是你，我的感受也是越来越像真实……那可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梦境其实并不是梦，而是你父亲的记忆？”
林音一愣，这是她从没想过的方向：“学长，你的意思是……我是在梦里重演林不言的经历？”
苏城点头：“或者说，‘梦门’并不只是你自己的入口，而是连接记忆与现实的某种交汇机制。你不是在做梦，而是在解锁记忆？或者说，你是在继承林叔叔的记忆？重在理解吧，我现在没办法找到精准的词定义这种猜想。”
“继承？”林音喃喃的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苏城语气平稳，却暗藏锐利，“你看，梦中的经历与现实吻合，遗址的位置、石像的构造、包括鸣石的触发方式，都和笔记里林叔叔曾经记载过的内容高度相似。一个人如果连续梦见完全陌生的事物，是不可能如此精准的。但如果你梦见的是——你父亲的梦呢？”
林音瞳孔轻轻一缩，像被什么以前忽略的可能性击中了。
苏城又分析：“你说梦和现实的边界模糊，如果根本不是梦在靠近现实，而是记忆在变形，现实在被你的信念校准。当你越想知道真相，就越会被引导走向他走过的路——这应该就是梦的回响了。当然，也可能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另一种……地图？”
车内短暂沉默，连收音机的杂音都似乎安静下来。
林音握紧笔记本的指节发白。
“那我还能信什么？如果梦也不属于我自己，那我所经历的一切，不都只是个——笑话？我是个复制品？”
苏城看她一眼，语气少见地有些急促：“不，林音。你不是复制他的路线。你是在试图理解他，重塑他没能抵达的那个终点。梦象确实是他留下的，但你能看到它，是因为你正在走自己的路。”
林音呆住，在脑海里认真的思考苏城的话。
“所以，你必须弄清楚——你是在梦中找父亲，还是在现实中找你自己。”苏城认真的说。
林音身体轻颤，久久没有回应。
车轮卷起黄尘，远处的塔门如梦影浮现。
苏城轻声补上一句：“你想推开那道门，我就一定会陪你推开。但是，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允许一切发生。”
两人交谈的过程中，骆叔只是安静地听着，始终没说话。
林音却突然cue到他：“骆叔，我跟你打听个人。我认为，您认识林不言，也知道他来过这儿，对吗？”
骆叔望着前方漫无边际的黄沙，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啊……老林啊，知道，来过。”
提到“林不言”这三个字，骆叔本来只是松散握着方向盘的手，忽然紧了紧。指骨发出一声咔哒的轻响。
他没立刻回应，而是将车速降了下来，引擎声变得低沉而长促。黄沙从车窗外擦过，如逆光中的潮水。
“老林啊……”他终于开口，语气缓慢，像是翻开一页早已泛黄的旧书：“很疯的一个人。”
林音愣了一下，问：“你跟他很熟？”
“很熟倒是不敢说，认识，见过。”骆叔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把打火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准备抽烟。
“也是在这个地界。他来的时候，又黑又瘦，眼神跟你一样，不对，眼神比你还硬。”
苏城接过话，认真地问：“骆叔，那他找到门了吗？”
“他不是来找门的。”骆叔嘴角牵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第一次回答了苏城的问题：“他是来找出口的。”
林音一怔：“出口？”
“对。梦门有人要进，就会有人想逃。他是后者。”骆叔叹息了一声，“不过，逃不掉的。梦门选了他，他又选了你——好一个回旋镖啊。小林丫头，你以为自己是来解谜的，让我老骆说，你其实是来接班的。”
苏城眉头紧锁，正想说什么，却被骆叔突然打断。
“前面这个拐弯，你们看好了。”他语气一转，像是故意转开话题，“那块石岩叫‘聆风口’，过去就是拜寺沟残塔遗址。老林当初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林音几乎是立刻坐直了身体：“您说什么？骆叔，您再说一遍！”
“消失，我说的是消失，不是死。”骆叔轻声道，“我只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塔基前，站了整整两个小时。风大得把人都吹歪了，可他就能一动也不动。然后，一道光从塔缝里照出来，就跟钟面上反射的刀刃似的——再然后，人就没了。”
苏城难得动容，抢先林音一步，问出问题：“是你亲眼看到的？”
“不是亲眼，是梦眼。”骆叔纠正完苏城，偏头看了林音一眼，“你懂的，做了这么多次梦，你还不懂‘梦眼’是什么吗？”
林音点头，又摇头：“那他是……被梦门吸进去的么？”
“不知道。”骆叔回答得干脆，“你要想知道，只能自己进去看看。”
这时，车子驶入一段下坡坡道，两侧岩石裸露，像动物剥开的骨肋，空气中的铁锈味越发浓重。
苏城压低声音问林音：“小音，你确定，要去？”
林音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岩台：“这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了，而是我能不能不去的问题。”
苏城了然：“那我就不问了。”
林音转过头，冲他一笑：“你不问，那我就敢带你一起去。”
两人对视，满是默契。
骆叔忽然问他两：“哎，你们知道西夏有个规矩吗？”
林音侧头：“什么规矩？”
“复仇。一个人若有仇不报，会被整个部落耻笑。若自己力量不够，就请‘麻魁’出马。”骆叔突然提到麻魁，让林音心里一动。
“麻魁？”苏城不解。
“就是西夏的女战士。”骆叔笑了，“悍妇，打手。有个说法嘛，凡麻魁踏地，家门不兴，与女兵交战，气运不吉。所以那些怕惹麻烦的仇人，见了麻魁都绕道走。”
林音忽然低声一笑：“那我呢？骆叔，我又不是女兵，也不是麻魁，难道我是来替父亲复仇的小疯子么？”
“不是。”骆叔慢悠悠地说：“你是那个，梦门开了之后，还愿意回来再试一次的人。”
话音刚落，前方的岩台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呼啸的西北风像是感应到人类的气息，突然从地底爬出。
车子缓缓停下。
骆叔叼起烟，提醒林音：“小姑娘，这次叔不拦你了。你想进就进去吧，反正梦在等你呢。只是，你别忘了……不是所有进去的人，都能出得来。”
林音推开车门，带着骆叔担忧的话语落地。
苏城下车，站在她身侧：“小音。”
林音低声：“嗯？”
苏城认真的回答：“不是所有进去的人都能出来。但只要我在，你就不会出不来。”
林音转头看向苏城，被傍晚夕阳笼罩的他，表情认真严肃，眼睛亮晶晶的。
林音眼底骤然涌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湿意。
远处的塔影，在热风中缓缓浮出。
两人手拉着手，十指紧握，一起走进了“林不言的失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