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地宫之风,愈发阴冷,那些埋藏在黄沙、梦象与血脉里的回音,正逐一从壁缝、石缝、指缝间渗出,滴入林音的耳鼓深处。
林音的脚步声极轻,却在塔基上回响得分外清晰。她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古老音律的节拍上。她看到那些因为迦陵频伽唤醒的石兽,逐一入队,跟在靖安石像身后整齐的列队而行。
铜牛低首,石马扬鬃,骆驼负影。它们没有咆哮,也没有金属碰撞的异响,只有那种难以言明的庄严与肃穆,如同古代西夏王庭上,那些沉默无声却镇国守陵的神灵。
林音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靠在残塔的基石上,指尖攥得发白。
靖安石像如同将军一样带领着那群复活物缓缓走到伽陵频伽的石像前,静静站定,低首,右手按于石像胸口的羽纹上。
下一秒,整座地宫骤然一震。
嗡——
一声巨大的钟鸣,轰然从地下深处炸响,像是某种古老机关被唤醒的回应之音,余音未绝,四壁开始浮现出纹路涌动的微光。
塔基中央,一块石板缓缓升起,显出一道通往地下的旋转阶梯,深黑如渊。
风从旋转阶梯中吹出,带着沙砾、旧香和铁锈的味道,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熟悉的音调。那是林音在梦中听见无数次的旋律——只要一听见,就能从灵魂深处泛起战栗的旋律。
林不言曾在他的笔记上记录了这种音律,多幅细节繁多的唐卡像连环画一样把此刻这个场景复原:“小音,西夏人相信,真正的声音,是没有语言的。那种声音,不用唱,也不用说,它藏在风里,藏在石头与骨头之间。你听见它,不是因为它响起了,而是你终于回到能听见它的地方了。”
林音现在听见了,那是一种连梦都无法复刻的声音,像风鼓在远处轻击心脏,又像血液流过耳蜗的回响。
靖安忽然转身,望向她。
没有眼瞳的石像此刻仿佛注入了神识,那一瞥如星辰撞入深渊。
林音喉咙干涩,却开口了:“我……要下去么?”
靖安点头,似乎已在等她回应许久。
伽陵频伽的石像忽然低鸣一声,石羽轻震,塔基上的八个方向依次亮起微光,分别映出“宫、商、角、徵、羽、鸣石、回梦、隔魂”八个音纹图腾。
每一道门,都是一道锁。 每一道锁,都藏着一个梦门试炼。
林音缓缓走下台阶,脚步踏入通道的那一刻,耳后传来风声微变,像是梦象裂开的声音。
她一步步往下走。
阶梯的尽头,映出一片巨大的石室。
中央伫立着一块悬空的长石,形如磬,声如铁鼓。四周无灯,却自带微光,似乎那整块石室的光源都源自那块“鸣石”。
林音缓缓走近,只听耳边回荡起一个低低的女声,悠远如旧梦: “以心击鼓,心不明,音不响。 以音入门,音不正,门不启。”
林音闭上眼,她记得林不言在笔记中记过有关这句话的内容:“鸣石不可用物击之,需以心为鼓,以愿为声。”
以心为鼓,以愿为声?
林音思考着,心鼓......愿声?
心......愿......那就是许愿石么!把自己的心愿告诉“鸣石”?!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贴在鸣石正中。
石面冰凉如雪,下一瞬间,一声若有若无的鸣响,从石中迸出。
林音看见了一些景象,不是石室,更不是现实,而是一个她从未走过,却早已铭刻于血脉深处的画面,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一样,一幕一幕清晰的映照在她眼前。
小时候,她第一次跟林不言上山采集标本,风吹过林间,父亲站在山脊对她招手。
母亲王黎理还未病倒时,在厨房为她炖骨头汤,笑着说“你爸那时候最爱在这种地方瞎拍石头”。
儿时的她曾睡在父亲工作室的长沙发上,梦中听见父亲打字的声音,如同节拍。
这一切,如水涌回心中。
林音一直以为自己在梦里看到的林不言是假的,他抛弃妻女,没有担当,自己根本没有和他相处过的记忆。可此刻出现的画面,跟她曾经的梦境一样,林不言似乎“有感情”?
“不对劲儿”的感觉又来了。林音按捺下不舒服的感受,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解题思路上,如果“鸣石”的作用不是许愿,那会是什么,跟它达成共鸣么?
“我不知道我是谁。”林音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只知道,我来这里是想寻找一个答案。对!我……是来这里找答案的!”
林音猛然睁眼,将心中这道声音“击”向鸣石。
嗡——
整座石室响起一声震耳的磬鸣。
本来林音还不知道自己的推测方向对不对,一试之下,竟有奇效。运气不错呀,她立刻开心地推开“鸣石”身后的石门。
只是,此刻的林音还不知道,她推开的——不过是八音锁局的第一门。鸣石虽然无意间被她开启成功,但她想要寻找的答案,必须等全部试炼完成才能得到。
鸣石已破,角音将起。
林音走出鸣石石室的那一刻,整个环境的颜色骤变。
原本阴翳如墨的地宫石壁,在一声磬鸣之后竟裂开一道缝隙,像是梦境的骨骼被强行剥离一层,露出更深的意识结构。那道裂缝像风口一般吸引着她,发出尖锐的音啸,又似万千低语混杂在耳膜之内,扰动着她的方向感和现实感。
林音没有迟疑,迈入裂缝。
下一秒,天地旋转,脚下浮起一片赤红。
她仿佛被丢入一座没有边界的旷野——四方无墙,八面无界,天穹灰红,地脉裂灼。风自四野卷起,像火焰在荒原上横扫,沙粒裹着焦炭般的炙热,呼啸间掀起断裂的旗帜与兵器残片。
林音下意识用手臂挡住脸,却没有疼痛。
风穿过她,就像梦穿过水,而她正站在一片残破的营帐中央。
那些营帐以西夏制式排列,有些已经烧毁,有些倒塌在地,旌旗半断,在余火中发出沉重的金属哀鸣。更远处,一尊残缺不全的石像跪伏在地,半面塌陷,手中紧握着一只断羽的石鸟残像。
林音一眼认出,那是靖安与伽陵频伽——但不完整,也不鲜活,像是被梦撕裂之后的记忆投影。
她走出营帐,正待上前细看。
忽然间,营帐边陲传来一阵童声,清亮,却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空旷:“王女未归,梦路不闭,纵然风中有音,依旧泪不止,是谁唤醒了她的泪?”
林音转身。
一个身着古代西夏王女服饰的红衣小女孩儿站在火光中,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头戴鸦羽发冠,腰间佩有玉环。她眼神空灵,面容却分明是……林音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女孩望着林音,仿佛才看见她一样,忽然问道: “你来做什么?”
林音喉头发紧:“我……来找林不言,不,我是来寻找梦门的。”
女孩却像没听见一样,走近她,伸手握住林音的手指。 “你忘了吗?你曾经,是要留下的。”
林音看到女孩儿竟真能握到自己的手指,心中一凛,只觉得小女孩儿的手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
林音也不知道自己是吓得还是冷的,磕磕巴巴的回她:“留在哪儿?留在这里么?”
小女孩儿拉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营地,就像解锁了游戏地图的隐藏区域一样。
四周旌旗残破,夜风猎猎,火光燃烧,影子跳跃如鬼魅。
林音看见数十个高大的身影围坐在火堆旁,饮酒划拳,放声高笑。
那些不是士兵,也不是幻影——她们是麻魁。
麻魁们身着旧式西夏袍裳,脚踏兽皮长靴,个个肩宽背厚、臂膀如柱,手边横陈着擀面杖、杀鸡刀、打狗棒、短斧、弯锄。她们饮酒、吃肉、讥笑敌人,目光桀骜,透出一种超越性别的力量感。
林音认了出来。那是林不言笔记里描绘过的镜像。
“在月明星稀的一个夜晚,一群妇人酒足饭饱后,抄家伙替人报仇。被誉为悍妇出征,家道不昌,敌人畏惧。党项人称之为‘麻魁’——麻为女,魁为大。她们不是女兵,而是一场无法被历史真正记录的呐喊。”
林音被那群女人盯住,为首一人站起身来,披发爽朗狂笑,眼角的刀痕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梦门的女儿,你来了?”
林音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尚未答话,那女人却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你是来找梦门,还是来找父亲?你是想来我们这儿问那狗屁‘真相’的吧?”
她咬字如铜锤砸地:“你,有资格吗?”
小女孩儿还拉着林音的手没松,这反而给了她一些力量。
林音不服输的回瞪女人。
“你知道我们是谁么?”刚说完,女人就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我这脑子,我不告诉你我们是谁,你怎么能知道?!梦门的女儿,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是谁!
她身后还坐在火光中的麻魁们一起高呼:“告诉她,我们是谁!”
女人备受鼓舞,振臂高呼:“我们,是祖先沉默之下的咆哮,是被男人们藏在史书背后的名字!我们体内流动的是不需要谁批准的血性。我们是——”
“麻魁!”
“麻魁!”
“麻魁........”
其余麻魁也纷纷站起身来,共同喊出她们的名讳。
她们集体围住林音,目光如火。
羯鼓声响起——不是远处的,而是她们胸中、脚下、梦境里响起的战鼓。
那是角音之问。
一声宏大的女声,从营地中央浮起,如古代唱令:“妄图来此开启梦门的探索者,答我一问——你是否愿意,舍弃你所渴望之‘真相’,以换取你所守护之‘信念’?”
林音怔住。
她想要的,的确是真相——父亲失踪的原因,梦门是否真实存在,她为何能一遍遍进入这些场景,她是谁,为何被选中……
可这些年一步步走来,她最不愿承认、也不想去面对的,不正是因为她有某种“疯狂的信念”——梦的图像是存在的,林不言不是疯子,她自己也不是疯子的女儿。
这时,又有一位身穿瘊子甲、面容刚毅的麻魁女兵上前,甩出一把泛旧的短斧,将斧柄塞进林音手中:“选一个吧,梦门的开启者。砍开你自己心中最怕的东西。”
林音看着那柄斧头,手指颤抖。
她不敢砍,因为她怕——如果她得知的“真相”背后,只有虚无和背叛,她还能坚持这份信念吗?是这份信念,支撑她走到这里——直到此刻走进了这场荒诞梦境,依旧选择不退。
小女孩儿的声音化作千万个林音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逼问她:“如果结局不是你想要的,你还愿意继续走吗?”
林音痛苦的悲鸣:“我不知道,我……我做不到。”
营地骤然寂静,火光熄灭。
麻魁们齐声高喊,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她不敢。”
“她说她做不到!”
下一瞬,林音仿佛被整个梦境拒绝,地面塌陷,天空碎裂,风雷激荡,角音回响在她心脏深处。
小女孩儿松开了她的手。
她听见孩子的声音像远方风中带血的哭声:“你连认清自己都做不到,谈什么追寻真相?”
试炼未过,角门关闭。
林音重重跌入一片血色云雾中,而在她指间,一枚羽纹骨印浮现,竟然是角音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