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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陵影丨第二卷 时空裂隙篇丨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高铁列车如一道银色脊椎,蜿蜒穿行在西北的荒原之上。车窗外的光线逐寸剥落,黄沙翻滚,苍茫的山影在远处低伏成不祥的轮廓,像千年前尚未风干的巨兽之骨。

林音坐在靠窗的位置,整个人像被这景色抽离了灵魂,神色恍惚,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仿佛整个人也陷入了时光的沉积层中,一层一层,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林音猛的回过神来,不对!她怎么又在高铁车厢里了!

她明明记得自己清清楚楚地走出了车站,脚下是碎石混杂的干土路,风带着细微沙砾扑在脸上,那股干燥的、混着铜锈和枯草味道的空气,在梦中嗅到过无数次。而那条神秘短信“靖安之下,有门未关。你准备好了吗?”像是一封召唤令,打破了她短暂的清醒。

然后,她在出站口随便打了一辆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一听说他要去贺兰山拜寺沟方塔的时候,乐的直跟她说打表去的话,零头会给她抹了,这可是个大单呢。

林音让司机别走高速,挑一些能看到风景古迹的路线走,这样她能欣赏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

谁知道司机是个健谈的人,一启动车就打开了话匣子,生怕林音中途反悔,大单打了折扣:“小姑娘啊,那边人迹不多,最近刚刚封了一小段旧路,你确定要去?”

“对,我不进管制区,只到拜寺沟。”林音语气平静的回复司机。

司机啧了一声:“小姑娘,那是你文旅搞考古的吧?那边我拉过几次人。可惜现在塔早就没了,就剩些断壁残垣。”

林音不想再跟司机聊天了,只是点了点头,就陷入沉默,扭头看向车窗外的景色,任由司机自己在前面自言自语。

窗外景色缓慢流转,城市逐渐在身后塌陷成线,大片荒野像无声水面,从视野两侧浮出。山体轮廓越来越清晰,那片她在梦中无数次走入、又在录像里反复凝视的残塔地基,就在前方某处等待着她惠顾。

林音清楚的记得贺兰山的轮廓从沙丘尽头浮出,她甚至记得自己昏睡过去前车窗上映出的日落。

可现在,她却再次坐回了高铁车厢中,像是从未离开过。

林音的手紧紧握着那本林不言的调查笔记。封皮温热,角落的褶痕清晰可辨,用指腹轻轻摩挲那道褶痕,心跳却一下一下地慢了下来。

她望向对面的位置——是空的。

还好,苏城不在。林音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然,她真的要怀疑自己是否被困在某种“记忆循环”里——梦里醒来,又梦回原点。

可还没等她理清这口气,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音。”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头,苏城的脸近在咫尺。他一如既往地温和,从容,克制,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林音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神游移。这一切太不对劲了,虽然她从小就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对劲”的出现,可现在的不对劲程度,已经让她感到不舒服了。

林音深深吸了一口,开始启用“秘籍”,那是王黎理教给她的保命技能:给时间一些时间,最终,所有的“不对劲儿”都会自己展露出真实面目的。

苏城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迷雾,没有追问,只是轻声道:“还在想那个快递的事?”

林音沉默良久,最终摇了摇头,但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

那快递,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送到的,没有署名,没有快递信息,包装却异常严密。林音打开它时,几乎是怀着某种仪式般的战栗——里面,是父亲林不言的调查笔记,还有一个灰白色的U盘,旧得仿佛经历了两个世纪,却能在现代电脑上顺畅播放。

U盘里的视频,是拜寺沟古塔爆破后的遗址现场。拍摄者不明,但声音和身影都熟悉得令人心悸——她的父亲,还有苏万宁叔叔。

4K高清画面,画质清晰到令人发毛。风的走向、石块崩落时扬起的细尘、阳光投下的角度,塔基的石纹、残砖的碎片,甚至远处山脉的剪影,都与她曾反复梦见的场景别无二致。

那些斑驳而颓败的影像,就像梦与现实开始缠绕成不分昼夜的流沙,看久了能把她整个人都裹挟进去。

那种熟悉感太过真实,以至于林音在看录像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能走进画面里,听见林不言的声音——可他始终背对镜头,沉默如石。

苏城神态自然的坐在林音对面的位置上。

林音这才发现小桌板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草莓柠檬果茶。

“学长。”林音忽然问苏城,声音低而迟疑,“你说……人能不能预知自己将要梦见什么?”

苏城愣了愣,却只是微微一笑,说:“小音,你倒不如问,梦是不是正在反过来决定你该记住什么。”

“学长,要是你再递我一杯饮料,我真会以为自己正在主演《死神来了》,还好,饮料我已经喝过了。”

林音把心里不断涌出的不舒服感受按耐下去,慢慢翻开笔记,再次翻到靖安事项的那一页,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笔记上多了一行新字,笔迹陌生且潦草,用极细的笔写着:靖安之下,有门未关。小音,你准备好了吗?

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句话,但那字迹像是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角落复刻而来。

林音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仿佛透过字迹,能看见笔落那刻林不言的侧脸。手指轻轻按住那一行字,指腹发烫。

她缓缓合上笔记,抬头看苏城:“学长,我要下车了。”

苏城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神色不变。

“你确定,要一个人走下去?”他终于问,语气如常,却带着一道无法言说的关爱。

林音站起身,背起背包,眼神坚决。

“对,这一次,我必须知道,我是谁。”

林音独自背着背包向车门走去。

身后,苏城并未起身,坐在座位上问她:“我送你到门口呀?”

林音回头看他,眉眼忽然柔和了一下,像笑也像叹气:“高铁又不是你家,我也不是来你家做客,有什么好送的?”

苏城轻笑,没有再坚持,只是微微颔首。

广播响起,提示列车即将抵达站台。

窗外是苍茫无际的荒原,是地图上从未标记,却早已存在于梦里千万遍的地方。

高铁仍在前行,但世界,已经悄然改道。

林音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脑中浮现出那条短信,又想起那尊石像靖安,那些沉眠在黄沙下的神物、梦中吟唱的神女、和林不言背影后的沉默。

风将车门缝吹出微微响动,像远方在召唤。

林音轻声道:“我,准备好了。”

站台缓缓浮出地平线,如一块沉睡在黄沙中的碑铭,褪去了时光与坐标。

车门开启的瞬间,一股热风裹着尘沙扑面而来,林音下意识眯起眼。那风中带着铁锈、枯草与远古烧石的气息,不属于任何城市,也不属于任何时代。

那是梦中风的味道。

林音背着包,脚步坚定地踏出车门,踏入那片无名的土地。

站台上空无一人,连站牌都残破模糊,仿佛从未有人为它命名。只有一只麻雀大小的金色飞虫,从车头呼啸过去的气流中扑闪着飞起,扇动的翅膀在阳光下映出一道极短的光弧,像是某种古老生物遗落的讯号。

林音站在站台中央,耳边仍回响着高铁驶离时那种金属撕裂空气的声音。等声音彻底消散,她终于低头,掏出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只有一格电。短信页面停留在那条已经显示“无法溯源”的信息上:靖安之下,有门未关。小音,你准备好了吗?

林音没有回复,也没有给这个不能溯源的号码拨打电话,她只是轻轻将手机收回口袋,望向前方黄沙尽头的地平线。

那片地平线她在梦里走过太多遍了,那里的塔影、石基、残墙、烧过的泥块,全都与梦里一样等待她的再度回访。

而这一次,林音不是睡着才抵达的,她是清醒地踏上了这片土地。

林音沿着碎石铺就的公路往前走,脚下的灰白路面在阳光下像某种脱落的骨质。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加油站模糊地浮出,在黄沙中犹如海市蜃楼。她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地图上未标注的岔路口。

走了约莫十分钟,一辆越野车缓缓驶近,在她身旁停下。

车窗摇下,露出司机晒得黝黑的面孔,他看起来五十出头,穿着老式夹克,像是在这片荒原上混迹多年的地头蛇。

“地头蛇司机”率先开口,语气笃定:“姑娘,你是来找拜寺沟遗址的?”

林音一愣,警觉道:“你怎么知道?”

司机笑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个早就褪色的打火机,点燃烟:“之前也有人来过,表情和你一模一样。眼神像走丢了,一问又像是来寻人的。”

“什么人?”林音下意识问。

司机没正面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烟碾灭,然后弹到远处的地上:“上车吧,我载你一程。”

林音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男人黝黑的皮肤和壮硕的臂膀,男人很耐心,也没催她。

最终,林音还是上了车。

引擎启动时,车窗内响起一段不知名的收音机频率,杂音中隐约传来一段吟唱般的古语旋律。像是祭祀,也像是梦中某段未完的回音。

司机转头问她:“你听懂了么?”

林音摇头:“这是……什么语言?”

司机耸耸肩:“听说是西夏文翻唱的《伽音经》。没几个人能听懂,小姑娘,你信不信,这荒原底下埋着个音律之门?”

林音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窗外。

贺兰山的山影愈发清晰,像是一只沉睡巨兽的脊背。

前方那条岔道越来越近,尽头,是一片无人的废墟,还有梦里,就是在这片荒沙中,她亲眼看见伽陵频伽吟唱时石靖安的身影。

林音知道,门快到了。这次,她一定要亲手把门推开。

车子沿着碎石遍布的旧道颠簸前行,尘土从窗缝灌进来,林音的睫毛上很快覆了一层细灰。

司机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开车,收音机里那段断断续续的古调依旧回响着,像被风掐住咽喉的祷歌,断裂、粗粝,却隐隐勾勒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旋律起伏。

林音坐在副驾上,目光如钉,钉在越来越近的地平线尽头——那里,地势骤然低陷,地面浮起一块巨大裸露的岩台,岩石颜色与四周黄沙截然不同,呈深沉的灰黑,像一块被雷击过的焦骨。

她知道,那里就是塔门的所在。

就在司机打算转向绕过岩台时,林音突然开口:“师傅,谢谢您了,就在这儿停吧。”

司机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车熄了火。他转头看她,意味深长地说:“姑娘,进了这地方,回头可就难了。”

林音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风骤然扑来,带着一股地下涌出的腥热。林音站在风口,回头望了一眼——司机已绕车一圈,倚在引擎盖边抽烟,像是从头到尾都在等待她做出这个决定。

林音深吸一口气,沿着一条半被沙石掩盖的小径往前走。

走了几步,林音想到还没跟司机告别,就回头望了一眼。

司机正倚在车头点烟,火光闪动,风吹动他额前几缕被汗湿的头发,他只是沉静地看着她,像是目送一个本不该走进这片土地的人,最终还是归了位。

林音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开了口。

“师傅……”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又低又轻,却能清晰入耳,“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帮我,但是……我能顺利找到这里,谢谢你您的帮助。”

司机咬着烟头,嘴角动了动,像笑了一下,却没露齿。

“人嘛,只是往事在世间行走的过客。姑娘,不要相信你眼前的一切,信任你自己的选择。”他说着,将烟头弹进风中,

林音怔住,看着他,有一瞬的恍惚。

风更大了,沙粒打在她衣角,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她离开。

林音点了点头,低声回应:“谢谢您,我记住了。”

司机只是挥了挥手,背影斜倚在风中,像座已经被风蚀多年的石像。他看着林音沿着小径一步步消失在岩台尽头,嘴里不动声色地咕哝了一句:“骆驼认路不认人。哎,她要是能出来,便是时候了。”

风声卷过司机脚边的尘土,黄沙如水退去,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林音沿着小径走着,脚步声沉闷,仿佛脚下的土地并不完全是干燥沙土,而是一种厚重的沉默。

当她走到岩台边缘时,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温度骤降——那是一种阴冷,却不是风吹来的冷,而像是来自地脉深处,像某种巨大存在正在沉眠,透过层层地壳向上呼吸。

岩台中央,有一块约莫一人高的竖石,石面风蚀严重,但中间却镌刻着一道几乎未被磨损的符纹——两翼展开的鸟形标记,正中一双细长竖瞳直视前方,尾部线条蜿蜒如火焰。

林音怔住了。她在父亲的笔记图页里见过这个符号的摹拓拓印,笔下批注写的是:靖安之印,伽陵频伽羽骨为纹,尾部藏音轨脉络,或为梦门入口标识。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道符纹——指尖贴上去的一刹那,石面发出一声轻不可察的嗡鸣。仿佛某种极其遥远又古老的机制在地下缓缓转动,久违的重音犹如天鼓初击,震得林音胸口一阵悸动。

接着,那块竖石后方,地面微微颤动,露出一道狭窄的裂缝。

林音屏住呼吸。

裂缝缓缓扩张,一阶接一阶的台阶从地底抬起,灰白色的岩石骨质清晰裸露,如同某种深埋地下的古脊慢慢苏醒。

林音一步一步走下去。

地道中没有光,但她没有点灯,也并未伸手去摸。她只是走,像某种直觉在引导她,像某种无形的低语从岩壁里渗出,一路将她送向更深处的沉眠地带。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忽然开阔。

林音站在了一个隐秘的圆形石窟前。

那一瞬,她屏住了呼吸。

圆形穹顶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如羽翼交叠、如音律游走。正中央的一尊人形石像,面无五官,胸前火纹淡淡发光。它的双手捧着一个空的石壳,像是在等待某种声音归来。

那竟然是——靖安,跟她记忆中曾被林不言修复好的靖安石像长得一模一样。

靖安石像沉默地守着石窟中央的一道石门。

门后隐隐有风,带着难以辨认的低吟。那声音若有若无,像是水下吟诵,像是千年前未唱完的歌。而在靖安石像之后一道半透明的、浮动着金羽光辉的幻影缓缓浮现。

她低眉垂首,羽翼如霞,面容不辨,却发出柔和的音波,一声又一声,唤醒沉眠的碑、石、器、兽……

林音看见了梦中无数次目睹的场景——石骆驼缓缓从地下拔起,鎏金铜牛缓缓睁眼,西夏石马震蹄欲动,它们静静地围绕靖安与那羽翼女影站立,如听命一般。

靖安石像胸前的火纹也随之微亮,像一颗久藏心口的种子在聆听歌声后缓缓苏醒。

那一刻,林音站在门前,不敢前进一步。

她知道,只要自己敢再往前一步,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将彻底坍塌。

林音终于知道父亲留下的“门”在哪里了。

“靖安之下,有门未关。”她低声喃喃。

她的手,缓缓伸向那扇石门的边缘。

耳边,那一道声音终于清晰响起,如歌如言,如梦如光:“小音——你,准备好了吗?”

林音轻轻闭上眼睛,说出那句重复千百遍的回答:

“我,准备好了。”

石门轻响,古梦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