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听到苏城的答案,林音轻轻松了口气。
不一样。
苏城的回答,和她记忆里的那个版本不一样。
林音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给自己下了某种隐秘但有科学依据的判定:既视感,这种生理现象,是真实存在的,有科学解释的东西,不属于灵异事件,只是大脑的想象力里曾经有浮现过类似的场景罢了,或者说既视感来源于大脑的联想。
曾经有问卷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成年人都至少有过一次“似曾相识”的经历。而且越有想象力的人越可能经历奇特的感受;经常在外旅行的人比长时间留在家的人更容易经历“似曾相识”,它不一定发生在深层次潜意识矛盾冲突基础之上,人在疲惫和压力状态下时也很容易出现这种感觉。
于是,松了口气的林音偏头看向苏城,语气轻松地调侃:“我以为你会说,你一睁眼,我就来了。”
苏城也笑了,垂下眼睫:“那也太油了,小音,那不是我。”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但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说很多遍。”
“你够了,确实很油!”
苏城看着林音温柔耐心的笑着,笑意直抵眼底深处。
林音失笑,偏过头望向车窗外。列车飞驰而过,隧道尽头的光影如水波般滑过她的眼角。
“学长。”她又叫了一声。
“嗯?”苏城温声回应,依旧那样耐心。
林音轻轻吸了一口气,把林不言的考古调查笔记本移到桌边,压在一张折叠过数次的旅游地图下。
她指尖按住封面那道深折痕,声音低了下来,终于还是跟苏城说了:“其实我没告诉你……一周前,我收到了一份快递。”
苏城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是匿名寄来的。”林音轻声道,“没有寄件人信息。里面只有老林的考古调查笔记,还有一个U盘。”
说到这儿,林音语气一顿,像是在犹豫措辞:“U盘里……是很多年前,他和你爸在贺兰山北麓拍的录像。”
“拜寺沟古塔。”苏城接上。
林音猛然抬头,异常震惊:“你知道?”
“我爸留下的东西里有记载。”苏城轻声说,“我一直在查,也在等你开口。”
林音垂下眼,指腹缓缓摩挲着大拇指侧的倒刺:“视频是高清的,根本不像是几十年前的画质。那种清晰感……就像昨天刚拍完。”
她顿了顿,嗓音发紧,“我梦到过那里。梦里的场景跟那个录像里的角度、光线、土壤颜色……一模一样。”
苏城微蹙眉:“你在梦里……见过那片废墟?”
林音点点头:“所以我才会这么慌。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慌’,但那种感觉,就像——”她顿住,像在寻找一个更准确的词,“就像自己突然成了一个替他完成某种未竟之事的人,而他又没征得我的同意。人要对自己走的路负责任,他把我选择路的自由权剥夺了,我只能走他让我走的路,这很混蛋。”
苏城低声问:“你恨他吗?”
林音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目光望向车窗外,隧道的黑暗仿佛一面镜子,映出她面容的倒影——那张年轻却疲惫的脸,在模糊的玻璃里,像被切成两半。
“恨啊。”她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细小得几乎被列车的轰鸣湮没,“我恨他怎么可以这么自顾自地活着、选择、离开。恨他在我最需要一个解释的时候,只留下这些看不懂的笔记和梦。”
苏城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伸过去。他只是坐直了些,声音低而温和:“我爸说过一句话。他说你爸曾经告诉他,‘我们这行,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没有人继续听完那个故事。’”
林音转头望向他,眼睛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湿润。
“可我不想听。”她的声音带着倔强,“我不是他选中的什么传承者,我只是……只是想见我妈。”
苏城沉默了很久。
“那你见到了吗?”他问。
林音咬了咬唇,点头:“梦里,她还是那个会给我编头发、泡草莓柠檬的王黎理。我知道她早就不在了,但她笑着的时候,我就忘了所有不对劲的东西。”
苏城轻声说:“那你就继续梦下去吧。只要你愿意,我就陪着你走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林音像是想反驳,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她将额头轻轻靠在车窗上,闭上眼,一道泪痕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
窗外,光亮重新浮现。列车驶出隧道,天地豁然开朗。
远方山脉如褶皱铺陈,仿佛等待一个未被解开的谜。
而林音,终于在这疾驰的列车上,睁开眼看向窗外,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真的,踏上了路。
列车驶入下一段平原区,窗外云层拉低,阳光若隐若现。
林音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那种不真实感又袭上心头。这种感觉很难解释,就像你生活在一个遍地都是npc,只有你自己是真人玩家的游戏世界里,然后某天你突然觉醒了,发现身边都是npc,所以你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一个npc。
林音甩头,想把长久化学睡眠带来的身体僵直感和胡思乱想的惯性扔出大脑。她指腹还在轻轻摩挲那本笔记的边角,像是靠着触觉确认它的存在,也确认自己的存在。
苏城看见林音那种茫然的沉静状态,像是一个在疲惫之中随时会化为碎片的影子,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却还是心软了。
他不想让林音陷入这种低落的情绪太久:“小音,你打算从哪儿开始找?”
林音低头看着笔记本,认真想了想,懊恼的摇摇头。
“不知道。”她尽量组织语言:“我只是……想清醒一下,所以拿着笔记说走就走,本以为能在路上想明白,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找他,还是要让他彻底消失在我心里。”
苏城静静看着她,没有劝解,也没有评价。
林音侧头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一下:“学长,我这样说,是不是挺矫情的?”
“不。”苏城说得很轻,却很笃定,“你只是太久没有被允许去表达真实的感觉了。”
那一瞬间,林音眼底微光闪烁,几乎哽住。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总说你像个‘图书馆管理员’吗?在我记忆中,从小到大,你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等别人需要你的时候才说话。”
苏城笑了,语气温和:“那时候你总说话太多,我总要给你留点空间。”
林音没有再笑,她将笔记缓缓收回包中,靠回椅背。
“你为什么不劝我别去了?”她认真的问。
“如果你不想,我就会陪你在原地站着。”苏城却轻轻说,“但如果你愿意走,我只是希望你不是一个人。”
林音听到这句话时,眼眶微热,却强撑着没有让那股情绪彻底涌上来。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抱歉啊,学长。这趟路我得一个人先走一段。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怕我连自己都不确定要去哪,就把你也拉进来。那样……好像不太公平。”
苏城点头,眼神没有一丝不悦,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你知道我不是为了目的地才来的。”
林音垂下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知道。”
她觉得自己把氛围搞得很尴尬,还好列车广播适时响起:“本次列车即将抵达中卫站,请乘客准备下车。”
林音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行李,那一刻,她的动作没有再迟疑,反而带着某种决意。
“你确定要在这里下车么?”苏城挑眉问她。
林音点点头。
苏城也不多说什么,帮她拎起背包,一起走到车门口。
林音脚步顿了顿,回头望向他:“那你会回去吗?”
苏城看了她一眼,回答:“我会在下一站下车,再晚一点点就好。”
林音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列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阵干燥的风从站台扑面而来。
林音背起包,踏出车厢。
中卫的空气带着荒原的清透与粗粝,阳光像从碎玻璃里反射出来,一层层涂抹在地平线以上的每一寸尘土之上。
林音的影子被拉长,融入这片荒凉却真实的光线中。
苏城果然说到做到,就这么站在车门口,看着她远去。
列车重新发出启动的轰鸣时,苏城才缓缓转身,回到座位上。他重新打开那本地图册,手指在某一页落下,停留在“高台寺旧址”附近的区域。
此刻,苏城的眼中,没有离别的落寞,只有某种已经开始重组的轮廓。
林音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早已预料到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安静的在月台上站了一会儿,列车重新又启动,林音才走出站台。
大西北的阳光干燥又刺眼,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耳边依然有高铁穿行时的幻听感,像风中的吟咏。
林音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一条未署名的短信弹出:靖安之下,有门未关。你准备好了吗?
她把这句话在心里读了三遍。
没有署名,没有来源,甚至没头没脑的跟打哑谜似的搞抽象。可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恶作剧,更不会是巧合。
林音立刻把电话拨回去,意料之中,她听到机械女音传来的提示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在拨。
林音顿时觉得,这一趟真是来对了。
她轻轻合上手机,朝着出口走去,脚步不快,却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