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高铁飞驰，车窗外是被疾风剖开的原野。
山影如墨线后退，一道道细碎的光影从旷野尽头向后卷去，仿佛时间本身在轨道上剥离。
车厢内恒温恒亮，稳定无声。
林音靠在靠窗的位置，身子微微前倾，脸色苍白，仿佛正陷在什么过于深远的梦里。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呼吸浅促，眉心轻蹙，嘴角偶尔动一下，像是在梦中低声说话，唤着谁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只保温杯突兀地从行李架上滚落，带着惯性直坠而下，朝她的额头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及时伸出，干净利落地将杯子拨开，金属物体滚落到地板上，轻轻磕出一声闷响。
坐在林音对面的苏城只是微一颔首，看向杯子掉落的乘客，目光平静，没有多余表情，但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力。
杯子的主人立刻低声致歉，神色慌张地捡起杯子。
这么大的动静，林音没有醒。她的梦仍在继续，像溺水者那样，她被困在某个幽暗而封闭的空间中，听见石缝渗水的声音，也听见某种似有若无的歌声在风中回旋。那歌声温柔却冰冷，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边缘。
苏城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静的专注感仿佛他从未从林音脸上移开过视线。
他轻轻伸出手，拨开林音额前被汗湿的碎发，指腹顺势落在她紧皱的眉心上，慢慢地抚了一下。
那一刻，林音猛然睁眼。
行进中的高铁当然没有停，但世界似乎瞬间静止了。
她看见苏城，正低头看着自己，眉眼带着清晰的熟悉感——仿佛梦中看过千百次，又仿佛从未真正面对。
窗外的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那轮廓被镀上一层温和的金光，安静得不真实。
“学长？你怎么在这儿......”林音的声音带着梦醒时的迟疑和不安。
“醒了？”苏城看着她，轻声问，语气温柔，“梦见什么了？”
林音下意识摸了摸额角，语气仍恍惚，表述混乱：“一些很奇怪的事……很多画面，很吵，也很安静，好像过去和现在全都混在一起。”
她没有说完，但苏城显然听懂了。
男人微微一笑：“那还挺像你的风格。”
林音微愣。她不记得和谁说过这句话，但苏城用它像钥匙一样，把她刚才梦中那种濒临溺水的恐惧轻轻拨开。
广播响起，报站的声音在车厢上方响起，列车即将驶入下一段区间段。
林音坐直身，试图理清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但身体的沉重感还没有散去，就像梦的尾巴仍拽在脚踝上。
她眼角余光瞥见苏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杯饮品递过来。
“草莓柠檬？”她眨了眨眼。
苏城点头，笑了笑：“聪明。”
林音接过那杯饮料，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身，那是一种奇妙的冰凉感，像是记忆也一并随之复苏，抿了一口，果味在口腔中轻盈炸开，酸涩、微甜，却带着一种久违的真实。
“你怎么会在这儿？”林音好奇，又问了一次，语气轻飘，像刚刚从梦里被风吹醒的人，话语没有落点。
苏城没急着回答，只是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她身前摊开的那本笔记。
那是林不言的考古调查手记，封皮边角已经翻旧，纸页间夹着林音自己的手写标注和记忆残片，有些地方甚至还沾着未干透的笔迹。
“你是想去找他？”苏城语气轻缓，像是随口一问。
林音一怔，迅速反驳：“不是。”
她否认得太快，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
苏城没再多说，只静静地看着林音，眼神没有质疑，也没有逼问，只是温和如水，耐心等着她把那句话说完。
林音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杯中的草莓柠檬摇了摇。
“好吧。”她咬了咬吸管，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是要去找他。可我也不知道……找他干嘛。”
林音顿了顿，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车上。也许我还躺在家里，吃了药、睡着了，这会儿正窝在沙发上做梦呢……你、车厢、这杯饮料，全都是梦里的，都是假的。”
她抬起头看向苏城，那眼神有些游离，又带着难以启齿的脆弱：“因为刚刚我梦见了我妈，在高台寺。她穿着白衣，走在塔影下，跟我说了好多话，但我一句都听不清楚。风太大了，声音都飘散了。”
苏城温柔耐心的看着她，没有插话，只是让她说下去。
“然后我醒了，就已经在这儿了。”林音低头看向桌上的笔记，轻声说，“就像被什么东西拎着往前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知道不能停。”
苏城缓缓靠在椅背上，眼神没从她脸上移开，语气轻柔得仿佛怕惊扰她：“那我陪你。”
林音抬眼看他，脸上浮出一丝迟疑的笑：“不必了。我连我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你陪着我也只是白搭。”
苏城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辩解。他熟悉林音，也习惯她这样说着疏远的话，却掩饰着真正的无措与疲惫。
车窗外的风景还在飞速倒退，车厢广播再次响起，播报下一站的名称。
林音的眼神落在窗外，像是想要看清那不断倒退的时间，又像是想从其中抓住一点什么可验证的“真实”。
“学长。”她忽然低声唤了一句，像是叫他，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嗯？”苏城转头看她。
“如果人真的在梦里……也能去过高台寺，那梦到底算不算一个地方？”林音的声音有些飘忽，“我都记得那么清楚了，记得塔影投在地上的角度，记得那扇门的颜色，甚至记得我妈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样子……可我明明，从没去过那个地方呀。”
苏城的眼神缓缓沉下去，像湖水被风轻拂，一寸寸泛出深意的涟漪。
“你妈妈在梦里笑了么，当她看见你的时候？”他问。
林音怔了一下，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是啊。她看着我，笑得像以前一样。”
她说完，握着饮料的手慢慢收紧，仿佛想抓住那片在梦中摇曳的温暖。
“那就不是白日梦。”苏城轻声说，语气里没有解释，也没有推理，像是在替她确认一件已经存在的事。
林音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默默看着桌上的那本笔记。
窗外阳光斜洒进来，高铁飞驰不息，而她眼前那道父亲笔迹潦草的文字，在震颤中慢慢清晰：靖安石像下，藏有伽陵频伽之线索，妙音鸟是钥匙。
林音合上笔记本，指尖还留着一丝未散的温度。
这一趟旅程，她不知道会走到哪里——但她知道，她终究要去找那只鸟。
哪怕只是在梦中，那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