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贺兰山的山风,在八月也没有多少温情。
林音刚下车,头发就被一阵干冷的风拂乱了。她背着一只磨损严重的登山包,里面装着笔记本、数码放映器、防尘口罩、几份复印件,还有那个U盘,简洁的工装长裤和黑色速干T恤,脚下的靴子踩进碎石与黄沙之间,发出微微沉响。
这是她第一次不依附任何外面的助力的正式进山。没有妈妈的陪同,没有科研项目的名义,没有任何高校推荐或官方批文,甚至连她自己的导师和闺蜜也不知晓她去了哪。只有她,和那枚来自林不言的“时空胶囊”。
林音在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就沿着父亲笔记中描绘的方向步行进山——目标是拜寺沟以北的一片废弃工棚,据说那里是九十年代林不言与苏万宁他们搭建的临时驻点,如今早已废弃。
早上九点三十三分,她走入了“无信号区”。
这一段路,手机无服务,导航失灵,前方是一段枯涸的季节性河床,林音沿着干涸的溪道行进,踩着满地被冲刷得干净的鹅卵石,四周只听得见风声和自己鞋底的摩擦声。
她在一个拐角看见了那片早已荒弃的金属工棚。
屋顶被风撕开几个大洞,风吹进铁皮棚里发出像濒死动物的呻吟,地面堆满了塌落的木板和朽烂的胶皮包裹物。林音戴上手套,拨开几块木板,从灰尘底下翻出了几张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林不言年轻的侧脸清晰可见,他正用一只灰笔在石碑上拓印西夏文。
另一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苏万宁。
他年轻时的脸比她记忆中的更加桀骜,站姿挺拔,眼中带光。他和林不言一同站在某处岩壁前,背景模糊,看不清周围构造。
林音坐在工棚外一块干裂的岩石上,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投影仪,将U盘插入设备。
阳光在头顶炽白,投影却像是打开了一道地下的梦门。
这一次,她播放的是U盘内第二段视频——未命名文件夹里的隐藏文件,视频前十秒是一段被加密的问答录音,模糊但隐约能听见苏万宁的声音:“你确定,那些梦——不是我们在影响它们,而是它们在引导我们?”
林不言的声音随之而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塔不是为了埋藏什么,而是——为了过滤谁可以进梦?”
“梦构不是反应,是选择。”
林音猛地握紧了U盘。
这一刻,她脑海中闪回了昨晚梦中的片段。
梦中她站在一座塔门之前,那塔没有门扉,只是一道竖起的裂缝,像是时间撕开的一页。她看见无数人影从那裂缝中穿过,有的人进去后再也没回来,有的人出来时满身伤痕,而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裂缝边缘不停地摇晃。
她梦中的自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以为是你在梦中找到父亲,其实是他——一直在梦中等你。”
林音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这句话。
可现在,她不确定这究竟是梦中自说自话,还是……父亲真说过这句话。
现实像是一道塔,而梦境像是塔下的回声。塔门之内,到底是记忆,还是未来?
林音抬起头,贺兰山的天高远如剑,灰蓝色的云像被风刀刻出的碑铭。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沿着工棚后方那条旧轨道向前走去。
她要去寻找那座塔——那是林不言视频中提到的“入口”,也是林音梦中一次次看到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这一次,不是为了考古,不是为了证实父亲的研究。
她是来找人的。
她要告诉林不言:林不言,你失去的,远比你以为的多得多。而我将亲自逼你面对这一切。
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林音才从废弃工棚后绕上那段被岩壁夹住的山径。
这条路并不在任何考古地图上。她只在林不言的笔记里看到过一段模糊的记录:“沿旧轨北行,见三棵‘塔影柏’,其后二十七步处,有一石窟,门内风响如鼓。”
林音不确定那三棵树是否还存在。毕竟那是几十年前的笔记。
可当她转过一道山弯,在炽烈阳光下看到那三棵形如倒挂铜钟的老柏树时,心脏猛然一紧。
它们,竟然还在。
树皮斑驳如被火灼,枝干向西倾斜,宛如三道弯曲的影子——林音终于明白林不言笔记中“塔影柏”的命名,不是树像塔,而是树在午后投下的影子,竟酷似塔身的轮廓,重重叠叠,仿佛另有高塔藏于岩壁之后。
林音屏住呼吸,数了二十七步,在最后一步落下的地方,脚下忽然一虚。她看到了一块被石屑覆盖的踏空陷口。
林音半蹲下身,拨开表层风化的碎石,隐约看见一段石砌结构,那是一道门。
门不高,仅及腰身,门楣上刻着模糊的西夏文碑体,残破不清。
用手电照过去,石壁上的花纹随着光影浮现,一种奇异的既视感猛地击中了林音——她梦到过这个门。
门上那道裂纹,那块掉落的青石角,还有一串模糊的红色颜料——就连这一刻阳光从石门缝隙里斜照进来的角度,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林音脑中“轰”地一下,像被什么引爆。她几乎是本能地跪倒在门前,一只手按住石面,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胸前挂着的玉佩。
那是林不言寄给她的“守护者誓约”玉佩。
一阵强烈的眩晕让林音无法直立,四周的光线陡然模糊,世界像从高清的4K画质陡然坠入某种失焦的胶片质感。
风停了。
声音也停了。
只有心跳声,一下,一下,如羯鼓鼓点——咚……咚……
林音抬起头时,已经身处梦中——或许不再只是梦。
她的脚下是浮动的云石地面,光从天顶投下,像燃烧的火线在塔心游走。四周竖立着高大的石像,那些面容模糊、披羽曳袍的人像半藏在阴影里,仿佛在注视着来访者。
一只羯鼓静静地立在塔心中央,鼓面已经裂开,边缘的兽纹似乎在缓慢蠕动。
塔内的空气像是流动的时间,带着远古的灰烬与石粉味。
林音站在中央,不知道该往哪走。
可就在她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清晰梦时,她看见前方,一束微光穿过塔窗洒落下来。
那里站着一个身影,身穿考古作训服,肩膀微驼,右手握着拓印卷轴。
是他!林不言!
不是梦境中那位“理想化”的温和父亲!不是坐在土屋里讲童话故事的那个“梦中虚像”!而是那个在纪录片里,照片里,在她童年记忆缺席的位置上,始终沉默的林不言。
他的脸在光中,有些模糊,却无比真实。
林音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林不言抬头,看见了她。他眉头皱起,像是既惊讶又……悲伤。
他走了过来,脚步缓慢。
林音想后退,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她的梦境从未这样真实。
林不言站在她面前,伸出手,轻声开口:“小音,你不该来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林音狠狠地瞪着他,牙关紧咬,胸膛起伏,终于挤出声音:“你呢?你又该去哪?”
林不言眼里愧疚炸裂,喃喃地说了一句:“我是来——赎罪的。”
梦境开始坍塌。
塔内的光疯狂旋转,石像睁开了眼,鼓面低鸣如雷,一股炽热的风从塔顶落下,整个梦境仿佛要把林音从中撕裂。
下一秒,林音从地上惊醒。
手中还握着玉佩,冷汗湿透了衣背。
她回过头,看见那道真正的石门依旧安然无恙。
可那一刻她知道,她已经不只是梦到了这里。接下来,她要进入的不只是记忆,还有——林不言真正的背叛与谜团。
林音站起身,指尖还在发颤,冷汗顺着后背湿透了衣襟。可她不退,摸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包,用刷子、铁签与微型探针一点点清理掉石门边缘的土层。石门并未封死,底部缝隙中透出一丝阴冷的空气,如同久未启封的沉箱。
咔哒一声。
林音咬紧牙用力推着石门,那门竟缓缓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一股带着青苔与旧纸墨香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点燃头灯,侧身而入。
石门后是一个斜向下的窄长通道,两侧壁面嵌有西夏风格的砖雕,残损严重,部分位置仍残留灰红色的符号涂绘,看不出原意,却让林音莫名心悸,像极了她梦中林不言绘图时手上那支红笔的划痕。
通道尽头,是一个半塌的地下圆室。
空间不大,却足够容纳十人左右,中间被人为清理出一个空地,四周堆着三脚架、笔记本残页、碎陶片、毛刷、线轴,甚至还有一台过期十年以上的热成像测绘设备。
林音屏住呼吸,走近一块仍摆放整齐的石桌。
石桌上,一本考古日志摊开在最后一页,笔迹干燥,墨色未褪。
“若有朝一日,小音行抵至此处,我希望她已准备好直面真相。”
林音的指尖猛地收紧,还是林不言的笔迹。
迅速翻页——“塔内无神,塔内无佛,塔内之音,唯人所引。迦陵频伽只会歌颂回应者,若回应者为假,其音必碎。”
最后一页,没有字,只有一张拓片和一副素描。
素描是振翅高飞的迦陵频伽,拓片看起来很眼熟,林音猛然惊觉——那不是她生日那天的星图纹理构成的锁吗?
拓片下面有一个箭头,指引她注意谜语:画中的门只是具象,真正的门,是这个。
林音把那张拓片贴在石桌上的石砖上,神奇的是,原本干裂的砖纹竟与拓片图样吻合。她下意识向后一靠,眼前景象骤变。
塔室的墙面上亮起一连串微光,如同被体温激活的古老图腾。
一行极小的西夏文字浮现在她右手边墙壁上。
林音快速扫读,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读懂的,但她就是很自然地分辨出那是典籍《吉祥遍至口和本续》中的失落页序,但其中的内容早已不在现世任何文献中出现过。
而文字之下,是一件被薄布包裹的东西。
林音颤着手将布缓缓展开,一只破损的“羯鼓”拓模包裹在其中。石胎,鼓面早已崩碎,但鼓身上的一圈浅刻仍然可辨:“贺兰山之下,守梦之门。”
这一刻,林音几乎要窒息——她不知自己身处的是考古现场,还是林不言构建的某种“梦境保险箱”,一个他在现实中设下的遗留接力,等待她某日亲手开启。
突然,一声低沉的石响从林音身后传来。
她猛地转身,石门正缓缓关闭。
林音冲上去,试图撑住,却失败了。门在她身后合上,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仿佛早有设定。
林音只是惊慌了几秒,就恢复了平静——她知道,这不是陷阱,这是林不言留下的测试。
林音打开包,坐下,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本父亲留下的调查笔记。
找到记录梦门的内容,只见笔记里清晰的记录着:“梦门即真门,梦构可寻物,唯有音者,可开其锁。”
林音轻声念出:“梦门即真门。”
耳边,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响,像是塔心深处,有什么在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