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王黎理去世后,林音的夜,成了塌方的深渊。她的床只剩一半温度,另一半,是死寂——她再也没办法自然入睡了。
从最初的褪黑素、佐匹克隆,到后来的左旋咪唑、三唑仑、氟西泮……剂量一阶一阶地爬上去,像她通往母亲梦境的梯子,却是靠牺牲清醒世界的生命感一阶一阶搭起来的。
林音熟知各种安眠药与褪黑素的副作用和入睡时间,熟知哪种药会导致记忆损伤、哪种药不会干扰梦境生成,哪种药在大脑皮层持续抑制下会降低REM阶段的情绪梦强度。
她不是上瘾,而是在求生。
镜子里,一双刚经过“化学睡眠”的眼睛看着她。
眼白微黄,瞳孔发虚,像是一滩冻住的水,光浮在上面,下面却是死的。光不在她眼里,留在了梦里。
梦里,有妈妈在厨房切菜,一边哼着评弹,一边问:“小音,你饿不饿?”梦里,有她小时候发烧,妈妈坐在床边喂她药,手抖得像风里一只草叶。
梦里有光,温的,慢的,像从童年的毛衣缝隙里透进来的香气。
林音联系了地下药贩子,定期索取新的药物情报、替代品资源、跨境渠道。她没有自毁的念头,甚至还有目标——要考博,要去北大考古系,要找到林不言。
只是这些事……都可以在梦醒之后再做。
现在,她不想醒。
她只想再见到妈妈——哪怕只有几秒,几秒就够了。
林音不嗜睡,而是“溺梦”。
她在梦里抓住母亲的手,像濒死者抓住浮木。
药物带来的沉睡,没有香气、没有安宁,只有强行关闭的意识,和一个个她偷回来的夜晚。
她知道梦是假的,可那又能怎样?
苏城是这段碎掉的时间里,唯一还在她生命中发光的人。
苏城送她饭、送她复习资料,劝她去做心理咨询,语气小心得像摸一只炸弹。
林音以为苏城也是孤儿,一直把他当自己人。
他却说:“林音,时间真的会治愈一切。你要相信时间,给时间一点儿时间。”
林音端着苏城送过来的宵夜,一边咀嚼一边抬头看他,目光平静却森冷:“你错了,学长。”
她的声音像入秋的夜风,冷,不哀。
“你以为随口说一句‘时间会治愈一切’就能带给人力量吗?那不过是为幸存者写的台词罢了!”
“时间不会治愈什么,它只是慢慢改变你,把你磨平、变形,直到有一天你能笑着摸那道疤,仿佛那是你身体原本就有的构造。你习惯了伤口,不等于它就不疼了。但没关系——你已经变了足够多,所以你能跟它们共存。”
苏城沉默,低下头,没有出声。
林音也不等他回应。她转身回房,把门轻轻关上。
一粒,两粒。
她把褪黑素和安眠药丢进嘴里——这是启动梦境最快的一组搭配。她熟练地躺下,等药效来。
那药盒,是她自制的,用过期的口红盒做的,上面贴着“幸福糖”三个字,像小时候玩“过家家”用的小物件。
她看着药盒轻轻笑了笑,喃喃自语:“幸福糖,真他妈甜啊。”
林音曾在梦中,梦到过林不言拿着一个她小时候画的小熊本子,坐在病床边替她翻页,一页一页。
他满脸骄傲的说:“宝贝,这是你四岁画的我,那时候你说,我是你世界上最厉害的爸爸。”
梦中的小林音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心口发酸,就像是吃了太多糖,开始泛酸一样。她随即一把夺过本子,摔到地上。
“你不是我爸。”林音在梦中冷冷地说,转身跑出房间,仿佛这样可以挣脱某种勒索。
可身后传来林不言轻轻的一句:“可是,小音,你还是愿意画我,对吗?”
林音看见小林音狠狠摔门,却没跑远,只是躲进了厨房的墙角,抱膝哭成一团。
现实里的她,早就不信父爱了,甚至厌恶梦境给她带来的虚假慰藉。可哪怕是这样,梦里的父女情,偶尔也还是会让她感到一点儿温暖。多可悲,现实中没办法拥有的美梦,进入了梦中,却成了强劲有效的安慰剂。
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就算是拥有了,醒来之后的不满足也只会成吨的增加匮乏感。
林音感到一种温热的波纹从后脑推过来——不是梦来临的前奏,而是脑神经系统缓慢下沉的暗号。
药效发作了。
她能清楚分辨自然睡眠与化学睡眠的差别,就像你用压缩饼干骗自己吃了一顿饭,这饭还是妈妈亲手做的味道。
胃不会骗人,眼睛不会撒谎。
它们知道的。
林音不喝咖啡,不喝酒,只吃药,没有精神,只有梦。
她恨梦里的林不言。那人温和有耐心,总是坐在暖光里说“对不起”,仿佛真是她的父亲,仿佛真是她错怪了他。林音知道那是假的,是梦境为了缓解她的恨,而自动植入的保护机制。
她也曾在梦中尖叫:“你不是我爸!我爸才不是这样的!”
可梦境很冷静地回应她——“可你想要他是这样的。”
林音捂住耳朵不听,把自己从梦里推出来。
她吐了,第二天头痛欲裂。
她又吃药。又沉进去。
假的就是假的。可她宁愿在梦里感到片刻温暖,也不愿在现实里只剩空沙发、凉白开和无人回应的呼唤。
客厅那张阳光褪色的旧沙发上,王黎理最后一次坐着讲笑话,油画架上,未完成的向日葵,笔触刚劲却永远停笔。
那一天,林音在ICU外听医生宣布“王黎理已经停止心跳,死亡时间......”。
林音站着,没哭,牙咬出血。
她不是不痛,是痛到了碎。她不是不恨,是恨到了无话可说。她恨的不是梦里那个温柔的林不言,她恨的是真实世界里这个始终缺席、至今还不现身的父亲。
如果梦境是人设,那林不言就是梦境之笔写下的一个“合格的父亲”,只不过这个角色,永远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的剧本里。
林音安静的躺在床上,望向天花板,仿佛在跟谁低声说:“老林,我希望你还活着,因为......”
话没说完,已再次进入梦中。
林音渴望的美梦,又一次降临。
不是陡然坠落的那种,而是像温水缓缓漫过脚踝,再漫到胸口的那种溺陷。四周的空气带着锅巴米饭的香味,还有雪松的味道,一如记忆中家里的味道。
林音站在厨房门口。
母亲王黎理正背对着她,穿着墨绿灯芯绒外套,围裙在腰间系了一个漂亮的结,正在灶台前炒着青菜。那声音——锅铲触碰铁锅的细响,像极了贺兰山深处的石匠,凿下一片万年静默。
“妈……”林音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王黎理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应了声:“嗯,小音饿了吧?饭马上就好。”声音轻得像锅盖里氤氲出的蒸汽。
林音走过去,突然发现她的脚步踩在了云上一样轻飘飘的。她低头一看,地板不是实木,而是那年病房的地砖;再一眨眼,又成了她小时候画画时溅满颜料的画布。
梦,正在不停变形。
母亲回过身来,手里多了一双筷子。她还是那样——眉眼温柔,眼角挂着一点笑,指尖还沾着青菜叶,像什么都没变,又像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快尝尝我炒的青菜,看看咸不咸。”
林音接过筷子,动作却变得极慢。她害怕,怕这一筷下去,梦就碎了。怕她一开口,这片刻的温柔就会像泡沫那样破掉。
可母亲凑过来,为她拨开鬓角,小声说:“怎么了,小音?今天不想吃饭啊?你不是最喜欢我炒这个蒜蓉生菜了么。”
她声音低低的,却像一把刀子,悄无声息地割开了林音早已结痂的心。
林音终于忍不住了,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船沿。
她哽咽着告诉王黎理:“妈……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王黎理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一如往昔,“可你还是走到这里了,不是吗?”
林音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那温暖的怀抱里。那种熟悉的皂角香味、那种柔软而坚韧的手感,全都在。
她想,就这样,再也别醒了。
“你一定还在怪他,对不对?”
林音身体一震。
“我没怪他。”她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鼻音,“我只是——真的撑得太累了。”
“你恨他,其实也在恨自己。你以为如果那天你再早点回家,如果你那时候不睡着了……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王黎理的话像是梦的某种算法,精准触及了林音内心深处那块从不肯面对的软肋。
“妈,你能不能,跟我走?我不要醒来,好不好?我们搬去以前那个胡同里,或者你想去哪都行。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你再也不要疼了,好不好?”
母亲微笑着,眼神却渐渐暗了下来。
“傻孩子,如果你不醒,就永远找不到你爸了。”
林音的心,像是被人攥了一把。
“为什么所有人都让我醒?”她愤怒了,哭着喊道,“你也知道那个人不值得,你也知道他不配——”
“可你配。”母亲打断她,语气坚定,“你配拥有真相,也配拥有答案。”
梦开始崩解。
空气像被切开的布,一线线地裂开。
灶台褪色,墙壁塌陷,母亲的身影在塌陷中仍温柔站着,身后是燃烧的光,像当年那副未完成的向日葵画。
林音扑上去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妈——!”她失声大喊。
最后一秒,王黎理的声音穿过崩塌的一切,像光在岩缝中留下的回响:“小音,别怕,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会找到他的——也会找到你自己。”
林音睁开眼,泪水打湿了枕头。
清晨五点,她醒了。
窗帘缝隙里漏进一线灰蓝色的天光,和梦中厨房的橘黄灯火一点都不像。她盯着天花板,像一块被时间泡烂的纸,无法动弹。
梦里她刚刚抱着妈妈哭完。醒来,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喉咙干得像灌了沙子。她翻身看见床头那张母亲的照片,沉默地伸手,却停在空中——像抓空气的猫。
林音缓缓坐起身,摸到床头那只用过的药盒,捏紧,指节发白。她终于明白,梦中的母亲不是她的幻觉,而是让她保持清醒的引路人。
现实世界仍然冰冷,但林音知道了,她必须醒着,走完这段路。因为她要去见林不言,要亲口告诉他——
“你错过了所有,现在轮到你,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