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时空裂隙篇
第二十一章
梦,又开始了。
林音站在一片无风却有声的空旷山谷中。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脚下不是土地,而是一块块泛着冷光的石砖,像是谁将万年的梦,打磨成了路面。
耳边传来一阵阵羯鼓声——低沉而缓慢,像在水底敲响的羯鼓,每一声都带着一种将灵魂从肉体中剥离的牵引力。
那声音很近,又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林音害怕地想要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四肢像被什么无形的丝线悬吊着,正在缓缓朝着前方的黑暗行走。她看不见前路,只能看见脚下石砖的花纹:那是一种古老的图腾,像伽陵频伽的尾羽,又像是靖安石像胸口的火纹。
这一路,她走过刻有“角”“徵”“宫”的石板,像是踩在某种乐章的脊梁上,一步步滑入深处。
鼓声突然停了。
黑暗中,一道光照下来。
那是一扇门。
不,是一张石面,仿佛从天而降,立于虚空之中,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符,有的她见过,有的是她从没学过却能看懂的符号。
它们在光中流动,如水一般游动着形状。
林音听见一个声音,不知是从门后传来的,还是从自己脑子里响起的:“梦印既启,音律归位。来者,可听否?”
林音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那张门缓缓旋开,一道比梦更深的黑色气流从门后涌出,卷起她的发丝与裙角。她感觉自己的脚步被什么引着向前,越过那道门槛的刹那,一切颜色都被抽空了。
一片纯白。
白中有声,声如雨落玉盘。
接着,林音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石像——靖安,正立在风谷之巅。
风吹得他披发倒卷,火纹如心脉在跳。靖安不再只是冷硬的石质,它似乎有了呼吸,有了瞳孔,他在注视林音。
林音站在他脚下,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来晚了。”
林音下意识问:“你……究竟是谁?”
石像的胸口闪出微光,随后,她的身后突然传来悠远的女声吟唱,那旋律像是一种从未被人类语言编写过的诗,只能用梦来理解。
林音回头,看到一个女孩——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身着一袭红裙,头戴金冠,冠上的宝石璀璨夺目,虔诚的跪在风中唱着一段古老的祭文。
林音想要靠近,却发现自己无法迈出一步。
对方却张开双手,像在邀请,又像在交换:“你能记得梦,是因为你早就在这里。”
她的声音飘渺,却带着某种令人战栗的肯定。
林音看着她,忽然感到背后那块石像在缓缓倾倒,轰然砸向她所站的位置。她想逃,却动不了。
那一刻,她看见红裙女子张嘴吐出一句咒语:“靖安,息音。”
天地瞬间寂静如纸。
下一秒,林音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满身冷汗,身下的床褥被湿透。
手虽然在抖,却下意识地抓住床头的素描本。
林音翻开本子,迅速写下两个字:“魂印”。
随后,她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
天刚蒙亮。
窗外是灰白的雾,像昨晚的话都还没散开,全盘困在清晨的空气里。
林音裹着被子坐在床头,手里捧着那本素描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纸页在她的指尖轻轻颤动,每一页都像是梦里走过的台阶,被她从睡眠中一格格带回。
那幅靖安妙音像——真的被补完了。
没有用铅笔,是用她的手指蘸着水,在纸上一遍一遍描摹的,像是梦中记忆用皮肤记录下来。
门外,王黎理正端着一碗热牛奶推门进来。
“小音,醒啦?刚好,妈妈给你热了你最爱喝的草莓牛奶。”她轻轻坐到床沿上,动作小心翼翼,像怕吵醒什么。
林音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素描本递过去,声音低低的:“妈妈,我好像又梦到了。”
王黎理接过画,盯着那枚“魂印”看了好久。
“是它,又出现了?”
林音点点头,小声说:“这次有个会唱歌的红裙女子。她说我能记得梦,是因为我本来就在那儿。”
“宝贝,你害怕吗?”王黎理轻声问。
林音犹豫了一下,摇头:“不怕……但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下去。”
王黎理有些心疼,却没流露出来。她只是摸摸林音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刚做完噩梦的小动物。
“你永远有权利说‘不’,好吗?”王黎理认真地说,“哪怕全世界都说你必须继续梦下去,你也可以说——不。妈妈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说‘不’的自由!”
林音用力点了点头。
林音忍不住笑了,眼角却又有点湿。
“王黎理看着她,“宝贝,我们先吃早饭。今天我请假了,你想去哪儿都行,妈妈陪你逛街打游戏,不梦境、不神像。”
林音眼睛亮了一下:“那我想去天文馆。”
“行。”王黎理点头站起来,“我家宝贝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但那张画,却并没有被丢掉。
当林音换衣服离开房间时,王黎理再次走到床头,翻起那本素描本,将那张“魂印”石像撕下,仔细叠好,塞进了衣服内侧最深的口袋。她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表情,只有一点点隐藏不住的焦虑。
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找大夫,给女儿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但她知道,梦不会就此结束,它不过是在等一个更恰当的入口。
空调外机的轰鸣声猛的撕开梦境。
梦,醒了。
哪怕是在夏天,十八度的梦,也还是有些冷。
晨光刚刚越过窗台,北京的黎明透着一种青铜色的冷冽,像是从贺兰山深处流淌来的金属寒意。
笔记本的纸张被空调冷风吹的哗哗作响,空调最近出了问题,总是自己乱跳温度,林音清楚的记得,睡觉前她明明把温度设定在二十六度的。
枕巾仍然潮湿,泪痕尚未干,但她懒得搭理,望着天花板怔了很久,指尖还残留着梦里画笔的力度。
清醒过来的感觉,太操蛋了!
林音不喜欢,但却不想吃药再次睡着——因为她终于梦到妈妈王黎理了!
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已然倾塌的“家”。
世界如此之大,人类如此之多——而此刻,却只剩下了她自己。
王黎理,在林音高三那年确诊癌症。她没有哭,只是反复和林音说:“别怕,我会陪你等到录取通知书。”
林音把物理卷子垫在挂号单下计算医药费,缴费窗口的钢化玻璃映出她校服第三颗纽扣的裂缝——那是昨夜背母亲上厕所时扯崩的。
王黎理突然按住女儿颤抖的手:"小孩儿,降温了,你记得穿外套,一会儿你穿我的外套回学校,反正我要住院几天。"
林音偷偷从妈妈的记事本上翻出林不言的电话,打过去却是空号。 林音看着母亲的CT片,听到医生说存活率只有五年.....
王黎理安慰女儿:“乖宝儿,别担心,你陪妈妈多去几个医院,万一是误诊呢。”
林音也希望是误诊,她把专注力放在证明妈妈没生病的路上。
她确诊的那天,是立秋,漫天落叶纷飞,暑气未消,压的人心口沉甸甸的上不来气。
母女两跟医生详细的沟通治疗方案,确定完保守治疗和手术治疗方案的利弊之后,决定先手术后化疗。
王黎理手术签字日那天,漫天的沙尘暴。
林音将物理卷子折成收纳盒,分装母亲的呕吐物采样瓶。校服袖口的84消毒液漂白痕迹,把衣服染的一块一块的。
麻醉前的王黎理,突然紧攥女儿手腕:"宝贝,无论如何,一定别怪你爸爸,他有难言之隐。还有,相信妈妈,我一定会出来的!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宝贝独自面对难题。”
还好,王黎理说到做到,她真的出来了!只是,当时林音在手术知情同意书签下名字“林音”时,钢笔划破三道纸背,她怎么能不恨!
初雪那一天,是王黎理化疗的第一个疗程。
漫天飞落的薄雪,像盐一样杀在林音的脸上。
她在校服口袋内缝了三个夹层:左边装止痛药时间表,右边塞着菜市场收据,中间夹缝渗出物理竞赛报名表的油墨。她学会在生物课摸鱼查《化疗膳食指南》,用滴定管计算化疗药的毫升数。
砂锅烧焦那晚,王黎理正因白细胞骤降而畏寒。
林音徒手掀开滚烫锅盖,手指烫出的水泡恰好盖住月考作文格子——那是她唯一没写的题目:《最温暖的回忆》。
林音把检查报告复印件垫在漏水的暖气片下,冰碴融化时,母亲的病理报告晕开了"低分化腺癌"字迹。
高考前夜,暴雨如注。
王黎理尿血浸透床单时,林音在便利店赊账买成人纸尿裤。没想到电视机突然播放起有关西夏陵的考古纪录片特辑,主持人开心的介绍西夏陵申遗已经进入筹备阶段,期待能有一个好的结果。林音咬咬牙,决定了自己要报考的大学。
就这样,林不言不仅错过了林音成长的每个重要时刻,小升初、中考、高考,对于孩子来说,每一个重要时间节点,还错过了陪伴王黎理人生最后时刻的那几年。
林音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王黎理的房间里,拿出了一件她的衣服,放在鼻尖深深的闻着。
她独自站在曾经温暖、现在却只剩下回声与灰尘的屋子里。
旧书桌旁,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那把母亲最爱坐的藤椅上,光影交错之中,仿佛有人刚刚起身。
她缓缓转过身,向身后望去。
身后,却空无一人。
没有母亲斟好的热牛奶,没有厨房里传来的刀切青菜的“哒哒”声,也没有从书房传来的翻书声、脚步声、呼唤她吃饭的声音。
她最痛的日子,并不是父亲失踪的那一天,而是那些沉默无声的漫长夜晚——王黎理火化后,她曾在抱着骨灰盒的那一刻想要放弃考古,放弃等待,甚至放弃自己。但当她想到跟王黎理承诺的“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好好睡觉”之后,反而清醒了。
林音没有逃避,也没有离开,而是去参加了复试,并且顺利拿到了北大考古系博士录取通知书。
她站在人生岔路口的原点,告诉自己:她要为母亲活下去,也要为那个早已破碎的家,站回原点。
而林不言,不管他还活着,还是早已死去——她会找到他的。
不是为了团聚,也不是为了所谓的真相,而是要当面告诉他:“你该为你错过的美好,付出代价。”
林不言,自“止梦计划”失踪以来,如人间蒸发,连梦里都开始模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携梦而逃,带着文物成了卖国贼,有人说他本来就疯,为了所谓的真理弃家弃女;有人说他潜入海外博物馆,试图盗回那些流落百年的西夏遗宝;更有人冷冷一笑,说他早已死在某座不该被开启的塔门之下,尸骨连同那些“疯子计划”,一同封在无人知晓的地缝中。
林音不在乎了。
林音起身,一边闻着衣服上妈妈的味道,一边走向书桌打开抽屉。
抽屉的最深处,是她一直保存着的那份信物——父亲失踪后一年,在林音生日那天寄来的《守护者誓约》残卷。羊皮纸已微微泛黄,角落处因频繁摩挲而有些卷曲。
那是林不言用她出生那天的星象图,转译成西夏图腾式编码后刻印而成的纹路。
星图中央,一只迦陵频伽展开人首鸟身的羽翼,周围是一圈圈螺旋形神鸟阵列,那正是塔门音波结构的原始原型。
纸页边缘写着他最后的字句:“小音,你诞生那日的星空,终将成为解开西夏陵密码的关键。”
林音缓缓地读完,手指压在“星空”两个字上久久未动。那句话太轻,却重得像母亲的病历袋,每一页都藏着她不愿直视的痛。
林音被锥心的痛感,扎的只能抱着妈妈的衣服,跪坐在地上。她闭上眼,鼻尖泛酸——仿佛又听到了那种来自贺兰山深处的—鼓声。
石匠敲击祭鼓、雕刻文符、安置棺椁。文明埋入黄土、记忆重归沉默的最后颤响。
林音将头深深埋入膝盖,眼角的泪水静静滑落。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男人特别真挚的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你永远是他的软肋,他会为了守护你倾尽所有,哪怕是生命与自由。请不要相信。因为,上一个相信这话的女孩儿,已经送走了自己的母亲。
男人失格,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让人恶心的是这个男人失格,用的却是“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看似无上崇高实则冷血自私的借口,那么他活该既得不到真理,又失去生命。
林不言书桌上的《论语》正在生锈,"朝闻道"三个字最先被铜绿蛀空,林音每周都会去检查一遍林不言曾经无比珍爱的这套典藏丛书,确保霉菌的存活环境。既然,对林不言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那么,老林,再次见面时,我希望你已经殉道了。否则,我会亲自送你去殉道!”
她恨林不言,因为妈妈从未恨过他,所以林音要把母亲的那份不公平一并接纳过来。
25岁的北大考古系女博士林音,因为母亲的缘故,信念感无比巨大,她坚信自己一定能等到活着的林不言回来接受自己的审判。
林音耳边仿佛传来了石匠凿刻西夏陵陵墓的叮当声。
一声,是母亲临终的剧烈咳嗽。
再一声,是林音敲击考古刷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