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不言用工兵铲一点点剥开沉睡的泥土,像在揭开一层层历史的皮肤。每一次触碰到那不规则却带有人工痕迹的石块,他的手指都会微微一颤。对普通人而言,这不过是些无名的石屑,对他而言,却是能唤醒一个千年梦构体系的锚点。
夜色已深,风更凉了,月光从断崖缝隙落下,像一道苍白的梦境光晕洒在林不言背影上。
他小心地将那块镂空的音锁石包裹进棉布,再以防震壳封存,装入背包最深处。随后,他蹲下身,在残构边缘用红墨仔细标出地层断口与石缝坐标,一一拍照存档,每一次快门声都像是在为这片沉寂的山谷记录心跳。
所有“证据”提取完毕,林不言终于背起背包离开,临行前回望了一眼那片古老的土地,像对着某种尚未回应的意识轻声告别。无论接下来将会在这里找到什么,林不言确信自己都是往前迈了一大步。
山风依旧呼啸,但他的步伐比来时更稳,像是心中那扇曾经封闭的门,也被这场夜行打开了一道缝。
下山途中,林不言忽然想起了苏万宁,不知道他们那边的进展如何了。靖安塔封锁区已经被封闭近两周,传出消息极少。
林不言的旧日同事曾以打抱不平的方式跟林不言抱怨不公平以及没有安全感。如果苏万宁可以把一等功臣林不言逼迫到主动离职,那他就可以把剩下的研究人员当耗材使用。
也因此,林不言模糊的知道“靖安妙音计划”已经进入所谓的“工程二期”,苏万宁调集了所里大部分资源,一方面加紧修复靖安塔内密室,一方面对林音的画稿进行高密度“图像识别建模”,试图利用技术算法反推出一套“梦象成像投射结构”。
“梦象成像......”林不言冷笑了一下。
他很清楚苏万宁的思路:对方想要的不是梦的真相,而是一个“可量产”的“控制接口”。他们不相信梦是“真实世界的镜像”,只相信数据与公式能提炼出“可控变量”。
苏万宁试图通过专业的技术和考古队伍合作,编写出一套专属程序,将小林音的梦境“格式化”,再用一种结构性的计算逻辑,把那些图像“脱梦化”,简化为塔体构造的“空间蓝图”与“心理诱导图谱”。一旦验证了可行性,那他就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无论是考古界还是政界,都将有他苏万宁的一席之地。
据说前不久,“靖安塔心”曾在一次勘测中再次发出低频震荡,频谱恰与此前林不言给他们留下的小林音梦中鼓声数据频率重合。
苏万宁为此一度宣布:梦境验证现实波动的第一阶段成功。
听完同事的八卦后,林不言特地通过钟复礼和他背后的基金会,去查探了一下苏万宁当前的进度和所做的事情。
由此得知,苏万宁不再回避“梦门”的存在,他想要征服它、主导它—把梦变成通向历史、政治乃至神经控制的“入口”。
苏万宁的研究技术联合小组,甚至开始与某些神经科学实验室合作,尝试将特定频率的“梦中音”转化为“脑机接入模板”,进行模拟植梦试验。但林不言知道,他们从未真正理解“梦境引导现实”的真正意义。对他们而言,这种现象只是“异频耦合”或“心理共振”的材料——是拿来操作的,不是拿来回应的。而那入口的钥匙——仍旧握在自己,不应该说,是小林音的手中。
他与林音,正站在“回应”的这一侧。
林不言收回思绪,望着山道尽头缥缈的晨雾,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别怕,宝贝,爸爸会保护好你的。就算他们想要走夺门之路……爸爸,都会毫不犹豫的把门关上。”
林不言提醒自己:专注、高效、保持饥饿感。只专注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别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人,跟自己无关的路。
可他的眉心还是紧了紧,不是因为害怕苏万宁抢先,而是——担心他们根本不明白,如果错用“梦构接口”,会造成不可逆的结局,而那道门一旦被彻底推开,将不再受控。不止如此,小林音的生命安全,也会因为对方的不择手段而失去保障。
林不言握紧方向盘,启动车子,车灯照亮前方蜿蜒山路。
返程的山路漆黑而蜿蜒,疾风回荡在断灵沟的岩壁间。
林不言的车在盘山公路上孤独地行驶,车灯切开雾霭,恍若穿越一段未知的梦境廊道。
车行至半山腰,他突然停下车,引擎熄火,四周只剩风声和夜虫轻吟。他将收在包里的那块音锁石取出来,轻轻摆在副驾驶座位上,打开顶灯,凝神端详。
音锁石在暖黄灯光下呈现出淡淡光泽,鼓波状扩散纹理在石面上若隐若现。林不言细细描摹中心那四缝对称的拓线——这是小林音曾画下的“塔门鼓壁”——那些反复出现的鼓纹、回廊、塔心旋涡。
手上的证据,明确证实了孩童梦中的奇想,小林音的画作再一次与现实中的古文物产生出共鸣的映照。
林不言突然意识到:他所有的研究、推演、定位,其实早已被小林音的梦先行一步完成。目前,跟着画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回应”。
车外浓雾重锁山道,但他心头却空前澄明,他不会再试图“破解”林音的梦,而是选择——相信。
正如薛定谔假设那只处于生死叠加态的猫盒,只有当观察者愿意打开,真相才会在那一瞬间塌缩为现实。
凌晨三点,林不言拖着疲惫却炽热的身体回到研究小组的临时基地。没有半点犹豫,走进会议室,拉开白板、点亮射灯,将林音梦图、塔心拓片、断灵沟坐标与“未刊祭文”并排摆开,构成一个复杂却清晰的“梦构闭环图”。
他将白板上的所有发现认真的记录在调查笔记本中,不再为汇报,也不是为发表,而是认真的记录自己作为“止梦者”的第一步。
天微亮时,研究小组陆续赶来。还未等人坐齐,钟复礼便风尘仆仆地赶到,带着一丝急促,更多的是一种老猎人久违的兴奋——他知道林不言找到了“第十二塔”的实证。
会议开始。
林不言指着图纸上的“塔—鼓—印三重结构”开口道:“我们曾以为林音的梦只是童话表达,而现在,我们必须承认,它是曾经发生的现实,在梦境中的一种投影结构。”
林不言先在大屏幕上点出断灵沟鼓纹石片的图像:“塔门内的羯鼓纹,不是象征,而是控制路径与坐标的声源阵列。梦门正在被激活,而这激活并非偶发,它遵循着祭文中所言的‘以音为归’。你们此前收到的资料里,有关于这部分内容的解析。如果还有谁不清楚我在说什么,自己回去做功课。”
林不言顿了顿,又将“末代守门人”草图放大:“我们继续,这位画作中的女子也并非神话残像,而是梦构体系中的关键角色。如果我的假想推导正确,她应该是最后一位‘止梦者’,是一道封印机制。”
钟复礼坐在角落,凝神不语,眼中光芒一闪而逝,仿佛早知如此,只是在等待林不言讲出“如何再度封门”。
林不言没有回答他感兴趣的问题,但也没让他失望,一个全新的假说和落地计划呈现在钟复礼面前。
“我在断灵沟听见了羯鼓声,七下,沉稳、连贯、真实。”他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我想,它不是回声,是回应。第十二塔,确实存在。而我的女儿,是唯一能够‘听到’回应的人。”
林不言提示众人,将断灵沟鼓纹石片的图像,与林音梦境中绘制的画稿并列比对。他站在投影前,神情沉着,声音清晰:“ 我是通过女儿的画作才精准定位到了第十二塔,并带回这块音锁石。”
林不言在白板上,用红笔写下四个字:止梦计划。
他转身,目光坚定如钢:“所以,我们将不再被动的等待。我们——会在鼓声再次响起之前,封住那道门。”
林不言话音一落,会议室内沉默良久。
有人终于忍不住出声:“林老师,您说这些都……太玄了。一个孩子的梦,就能作为我们实地验证的坐标?我们是考古学者,不是……不是研究灵媒和幻象的神秘主义者。”
另一个年长的队员皱眉附和:“之前做那些梦境建模是为了辅助比对文物与地形,我们勉强还能接受。但您现在是说……孩子是应者,是钥匙?您知道这在学术界意味着什么吗?这根本无法写入任何正式报告。”
林不言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是静静站着,像是给所有人一个说话的空间。
过了几秒,他缓缓扫视众人,语气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觉得我是疯子,或者说,认为我荒唐得像堂吉诃德。但我要问一句:你们为什么留下来?是相信这条路能走通,还是……因为这份高薪、不考核、免项目汇报的工作,让你们觉得舒服?”
林不言停了一秒,语气忽然变得锋利:“如果你只是因为‘舒服’才坐在这里,那你可以离开了。今天之前的工资,一分不少,我给你批。此刻起,我不再接受任何带着怀疑立场的人参与‘止梦计划’。”
众人神情复杂,空气似乎冻结。
这时,一直沉默的钟复礼站起身,走到林不言身边。他扫视一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铿锵:“你们以为是林不言疯了吗?不,是你们还没来得及疯——这世界真正重要的发现,从来不是由冷静、稳重的人做出来的,而是由那些敢于踩进未知的人。西夏梦构体系不是神话,是一组尚未解码的结构逻辑。而他女儿的画,是我们找到这个逻辑的唯一锚点。”
钟复礼顿了顿,目光冷冽:“留下的,要有能力,也要有信仰。信的是梦能映现真实,信的是林不言没有疯。请各位现在就做出选择吧,不信的,直接离开。”
会议桌旁,一名研究员缓缓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没说话,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位提出质疑的年长队员。
门关上的声音短促而干脆,仿佛也关上了那些还抱有怀疑的后路。
整个研究小组里,只有那两个人离开了。
林不言看看钟复礼,点点头:“谢谢您的支持,钟老。也谢谢大家愿意留下来继续。”
剩下所有留下来的人,眼神中多少都带着点儿狂热,紧紧的盯着林不言,等待他继续。
林不言看向众人,正式宣布:“止梦计划,正式启动。”
灯光映照下,白板上的红字仿佛在微微震动。
此刻,没有人再嘲笑这个“疯狂的设想”。
他们都相信:梦,是钥匙,而不是幻象。
林不言——是那个愿意亲手掀开梦境之盖、验证未来可能性的“观测者”。
从此刻起,他们都成为了——止梦者。也是第一位,将梦当作现实地图来读的观测者们。
与此同时,靖安塔工程区。
西夏考古研究所,机密工区B栋。
玻璃门上挂着一道印有红线标识的电子门禁牌,门后,是靖安塔塔心深度建模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着尘灰与酒精的味道,光线冷冽,光纤延伸如血管,连接着塔心模拟舱、脑电图采集模块、三维虚拟建模终端。
苏万宁站在一台深度脑反馈模拟仓前,手里拿着一份来自中科院某实验室的数据报表。报表内容是“梦象记忆响应激发实验”的第五阶段测试结果。
梦象植入成功率:36.4%。
梦象响应共振时延:5.7s
结构性‘鼓声幻觉’重复率:82%。
情绪干扰等级:高危
苏万宁微微眯眼,看了一眼实验反馈。
“还不够。”他冷酷的说着,语气冷淡。
坐在操作台前的助理犹豫了一下:“苏所,如果重复率再提升,我们可以尝试——”
“不。”苏万宁打断他,“我要的是稳定。情绪干扰意味着我们还没掌握‘梦象-认知接口’的路径。”
“可林老师的女儿……已经能做到在梦中‘固定图像’,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将她纳入建模流程?”另一个年轻技术员提议。
苏万宁的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敲,一口否决:“她只是介质,不是研究者。我们不需要她思考,只需要她梦。”
苏万宁转头看向会议室墙上悬挂的“靖安妙音·全息模型”,模型正以高频率旋转、重构着小林音画中塔影的几何纹样。
“项目推进太慢。”苏万宁果断的下命令,“从现在开始,梦象接口模型进入第三阶段,尝试启用‘共振诱导器’。”
“明白,这就录入备忘录。”助理立刻记录指令,“苏所,是否同步通知神经态植入试验小组?”
“通知。”苏万宁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让他们准备好,塔心将再次被唤醒,我们要拿到它。”
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模拟器在切换至“塔心第五层结构图”时,屏幕右下角短暂闪过一行乱码样的数据代码:
【WARNING:EXTERNAL SIGNAL DETECTED】
【UNSCHEDULED PULSE:FREQUENCY MATCH—CHILD DRAWN INPUT】
【SOURCES: UNKNOWN】
【警告:检测到外部信号】
【非计划脉冲:频率匹配——儿童绘制输入】
【来源:未知】
苏万宁未曾察觉,那段代码正来自遥远山脚——断灵沟林音所画之“第十二座塔”初次被输入梦构图谱时,所激活的同步信号。而此刻,那段鼓声频谱,正在与靖安塔心地下的深层共振线缓缓叠合。
苏万宁的指令刚被执行,正在和林不言及研究小组梳理“止梦计划”模型路径的钟复礼,手机就忽然震动起来。
那是来自主基地加密通道的紧急联络,铃声短促。
钟复礼接起电话,眉头很快皱紧。
电话那头语速飞快,不时传来术语交错的片段:“梦象接口……第三阶段……脑电图异常波形……意识投射……塔心回震增强……”
钟复礼沉默听完,只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放下手机,长身站起,眼中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复杂神色。
“老林,”钟复礼望向林不言,语气低沉,“苏万宁那边,已经启动了梦象接口模型的第三阶段。他们尝试直接注入认知模板,用构造性视觉激活塔心响应。”
林不言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脑中推演着那条“另一条路径”的末端。
他眉间有光,是警觉也是疼痛。
片刻后,林不言睁开眼,声音冷峻:“虽然在技术实现上,我不是专家,没办法得知这件事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很有可能,他目的是想把梦境拆解成神经模块、认知操控、历史投射的总成。简单说,就把梦还原成工具。但这套系统,从不是为人类的非理性准备的。”
“你觉得他会失败?”
“不是失败,而是——错位。”林不言语气冷峻,“一旦梦门全开,‘应者’与‘梦构结构’之间的共鸣会超过可控边界,那些未知都不是人类用数据可以框住的东西。”
“那你认为——我们还来得及吗?”钟复礼问,声音里有罕见的迟疑。
林不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缓慢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钟复礼一怔。
林不言继续道:“梦构不是数学公式,也不是可以强行还原的图谱系统。钟老,您老活了这么久,听说过理性的梦么?反正我没听过,梦境这种虚无缥缈的唯心主义——比理性更早,比语言更深。甚至,在神话形成之前,在骨头开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指着“止梦计划”这一行字:“‘唯有应者可入,止者可归。’苏万宁没理解这句话。他试图以控制为钥,以操作为门。可一旦梦门全开,应者与梦构之间的共振频会超出阈值,塔心就会崩断。”
“你的意思是,他不会失败,只会偏离整个体系?”钟复礼缓缓重复。
“不知道。”林不言摇了摇头,“很有可能,他会找到打开门的路径,但那是一道——无人可关的门。”
钟复礼不再说话。他走到白板前,在林不言刚刚圈出的“梦门节律图”下,轻轻敲了三下——低沉而稳重的“砰、砰、砰”,像是梦深处回荡的羯鼓之音。
“林不言,带着你女儿,尽快实施吧!”
林不言望着他,声音很低沉,“钟老,你知道,我女儿在梦里画了什么吗?”
钟复礼转过头,没说话。
“她画了一个门。门前站着一个孩子,站在火中,在鼓声中央。她的背后,是一座燃烧的塔。”林不言顿了顿,喉结微动,语气极缓,“从我第一眼看到鸱吻和黑将军图腾在现实中出现后,我就知道她画下的不是梦,而是钥匙。但我们,必须找出那把钥匙要转向的‘锁’。”
钟复礼沉默良久,眼神在白板、图谱和那张塔门重构图之间游移,最终缓缓点头,像放下最后一丝犹疑般,吐出一口长气,带着无可挽回的清醒和某种命运般的接纳。
“走吧,老林。”他声音低哑,却坚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夜色深沉。
两人率先走出会议室,身后是紧紧跟着他们的研究小组成员们。
远处塔心震波仿佛又响了一声,天地之间,那道梦与火铸成的大门,正缓缓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