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午夜十二点,研究所的走廊空无一人。
林不言用白天偷藏的门禁卡刷开了旧档案楼地下库的门。他穿着研究服、口罩、胶鞋,全身包裹得严丝合缝,无论被谁拍到,都没办法轻易辨认出来来者是何人。
当然,大家都有脑子,能干出来这事儿的只有林不言。只要他不承认,就没人能举证这件事儿是他干的。
他用一把几十年前配发的退役钥匙打开了地下库侧门。那是过去研究员扫库时的备用通道,如今早已废弃,门锁上满是锈蚀。
门开的一瞬,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档案室里积尘弥漫,灯光斑驳,角落堆着一箱箱未整理的旧卷宗与瓷片残骸。
林不言没开大灯,只用头灯寻找路径,沿着沈平所说的坐标,摸到了资料架A区下层。
那是一部手抄《地藏律注疏》,三百多页,全用繁体竖排工笔誊写,边缘黄褐发脆。
林不言翻到最后几页,手指不自觉颤抖。
那里夹着一叠薄如蝉翼的宣纸——正是苏沐风的手抄随笔,墨迹已然泛褐,字迹遒劲却透出一种病骨嶙峋的紧迫感。
纸页开头,只写着五个字:“靖安设,非陵。”
接下来的内容如一场冷雨劈头盖脸,砸碎林不言多年关于“考古与科学”的学术理解。
“天有三裂,地有一门。人有意梦,其心不自控。故立靖安,以石为印,以梦为媒,以骨牌为锁。守门人者,不入梦,不入图,只记声,不记形。若梦者唤声而入,门将开,塔将燃,神归其位。守门之人,当断梦者,止归音。”
林不言喃喃念出最后一句:“止归音……”
“音”,是指梦的声音,还是……他的女儿——林音?
林不言的喉咙如被一根生锈的铁钉堵住,呼吸灼痛。
就在他收起手抄纸准备离开时,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哒”一声。
林不言猛地回头,光束一扫,门缝外什么都没有。
但身后那本《律注疏》却无声滑落,摊开在地,一页页自行翻动,最终停在其中一页空白注释上——纸张边缘,赫然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羽状印记,仿佛刚被谁按过一样。
林不言一把合上书,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与此同时——小林音蜷在被窝里,额头沁出薄汗。她的呼吸愈发沉重,梦境也像被水墨浸透的画纸,开始从边缘坍塌。
小林音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没有地平线的空间中,脚下踩着浮空的“西夏字”,密密麻麻,如碑林倒影。
远处的多层塔浮在半空,塔身已经被焰光包围,旋转的火纹从塔心延展,像是无数旧时钟同时反转。
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咚——咚——咚——那是羯鼓的声音。
随着羯鼓蓬勃苍劲的鼓声节奏,每响一下,梦境中的塔便裂一层。
小林音想跑,却被塔影死死拽住。她看见靖安石像从塔底走来,眼中没有瞳孔,却盯着她微笑。它张口,却没有声音,只是一步一步的逼近她。
小林音在梦中尖叫:“离我远点儿,这是梦,这不是真的,我要醒了!妈妈,鼓又响了!快来找我,接我回家!”
但小林音的呼喊没有声音,更没有回应,只是在梦中的塔心爆出一道黑光,火焰腾起,像是某种古老生物正缓缓睁眼。
她看见一道门,在火中缓缓开启。
门后,是无声的回音、漆黑的风和一个背影。
那是小林音从未见过的——男人的背影。
他站在塔后的门边,低声呢喃:“梦,不会止于梦。”
下一秒,小林音猛然从床上惊醒,脸色苍白,满身冷汗,惊声尖叫着:“妈妈,妈妈,鼓,又响了!”
王黎理冲进房间,一把抱住小林音。
“宝贝,醒了,醒了,妈妈在这儿——”
小林音哆哆嗦嗦地抱住妈妈,颤声说:“妈妈,我看到塔开了……有人要出来了……我好像……把门打开了……”
王黎理抱紧了女儿,手掌轻拍小林音的后背,一遍遍哄着:“没事了,梦醒了,宝贝,妈妈在这儿,没人能进你房间,也没人能从我身边带走你。”
小林音眼睛还泛着泪光,抓着妈妈的睡衣,语气急促:“妈妈……爸爸呢?我想找爸爸……爸爸说过我梦见的东西是真实的,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打开了门,才让爸爸每天在外面,不回家的……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黎理的心一紧,抱得更紧了,强自镇定道:“宝贝你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只是做了个梦,好吗?”
小林音却没有被轻易安抚,她的眼神闪着孩子难得的执拗:“那……玉佩呢?我想要那个玉佩,它能帮我记住梦,也能告诉爸爸我梦到了什么……”
“音音,不可以再碰那个了。”王黎理脸色一变。
“可是它不是会让梦变清楚吗?爸爸说……”
“够了宝贝!”王黎理第一次提高声音,吓得小林音一抖。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头了,深吸一口气,转而柔声哄着:“对不起,是妈妈的错……你只是太累了,小朋友不能老是做梦,会生病的。听话,妈妈去给你冲一杯牛奶,你喝了就睡觉好不好?”
小林音懂事的看着妈妈,点点头,她不想让妈妈生气。
王黎理很快就拿着牛奶进来:“宝贝乖,把这杯牛奶喝了,是你最喜欢的草莓口味。”
小林音望着她,似乎想从母亲的脸上读出点什么。但王黎理只是耐心的看着她,最终小林音还是小小地点了头,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牛奶有点苦。
但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去,没有说出来她隐约感受到的异样。
很快,小林音的身体放松了,眼皮渐沉,重新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
王黎理看着怀中孩子恬静的睡颜,眼眶却忍不住泛红。她在牛奶里混了医生给的安神片,剂量极轻,只够让孩子休息几个小时。但对一个七岁女孩来说,这剂量会不会影响孩子的身体健康,没人知道。身为母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狠狠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王黎理紧紧搂着林音,几乎是咬牙自问:“林不言,你到底要怎样,这个家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王黎理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如墨,风刮过窗棂,一如心事——越关越紧,越关越乱。
许久之后,就在王黎理等的都快睡着时,门“咔哒”一声被钥匙打开了。
林不言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手里还提着那只装满了资料的帆布包。
客厅里黑着灯,他走进来时,还以为家人都睡了,却看见王黎理站在廊灯下,眼神比这深夜还冷。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低,却字字如钉,“又跑去查什么了?是那该死的陪葬陵,还是那块破骨牌?”
林不言一愣:“黎理,我……”
“别叫我名字。”王黎理抱着手臂,一字一句地逼问,“你到底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女儿已经这样了,你还不肯放手吗?”
“我不是不放手……”林不言想解释,声音却止在一瞬间。
“你知道我今天喂她喝了什么吗?”王黎理忽然止不住的悲伤,“我给她下了医生开的镇静药!因为她哭着说梦里的门开了,说自己可能不小心把门打开了,会有坏东西跑出来!你知道她多怕吗?”
林不言呼吸一窒:“老婆,你相信我,我已经放手了……小音,她怎么还会梦见那些……”
“你当然没想到!”王黎理猛地向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因为你根本不在家!你在研究所被排除在外就算了,是不是一定要连这个家,也要亲手毁掉?”
林不言像被这句话击中,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你到底想要什么?”王黎理的眼神像燃烧的火,“你到底是在守护这个家,还是在追一场你根本弄不清真假的梦?”
空气里凝住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不言终于抬起头,眼神疲惫却坚定:“我不想让林音成为牺牲品……所以我必须弄清楚,这场梦,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该如何结束。”
王黎理看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你已经没有资格说‘牺牲’这两个字了。”
说完,她径直进了房间,反锁了卧室的门。
林不言站在客厅,手里的布包滑落在地,厚重的纸张在地板上散开。
其中一页,翻到他带回来的那行手稿:“止归音。”
他望着那几个字,久久未动。
屋里沉默无声。
可没人注意到,就在走廊角落,林音画册被翻开的那一页上,墨线微微浮动,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