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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陵影丨第一卷 梦境篇丨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几天后,林不言仍旧照常往返研究所,却越来越像个透明人。

他没有被正式停职,也没有明确被解除项目组成员身份——但他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柔韧却坚决的排斥力,像风中的玻璃丝线,细密无声,却层层缠绕,避无可避。

研究所的地下库区入口门禁更新了权限,他的卡刷不进;塔心拓片与影像资料室重新归档,钥匙变更;会议通知不再发到他的邮箱,原本由他管理的文物资料台账,也被一位年轻的副研究员“临时代管”。

这些事,没有人正式通知林不言。

他只是走到门口,推不开门;点开邮件,什么都没有;打开资料柜,里面的目录标签,已被人换掉了新编码。

一天下午,林不言抱着林音的一本画册和部分旧文献,来到资料部,想请助理帮忙复印一份小林音早期画的靖安图样。

他的语气很平和,态度也客气。

只是,助理接过文件,看了一眼画册编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声回应道:“林老师,这一类画稿,已经被归入靖安项目一级封存区,按所长口头指示,暂不外借。如果您要复印,需要走正式流程——由苏所长亲自签字。”

林不言心中一沉,脸上却还保持着礼貌。

他接过画册时,指尖明显冰凉:“我只是复印,不是要带走原件。”

助理的笑容有些为难,眼神躲闪了一瞬:“对不起,苏所长说得很明确,哪怕复印,也要他亲签。”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是只针对您,任何人都一样。”

但林不言知道,她在说谎。

走出资料室,林不言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在走廊尽头撞见三位年轻研究员——其中一位是最近被提拔的新晋副组长,手里正拿着几页塔心的红外扫描图像。

他们互相打了个照面,那几人略显拘谨地冲他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转身匆匆进了会议室,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会议室门上贴着新编号:“靖安二期·核心研讨会(封闭)”。

林不言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被悄无声息地剔除出了“靖安妙音计划”的核心小组。

他以为的“主动退出”,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方便执行的机会窗口。

考古研究所没有驱逐他,却用“技术替换”、“权限调整”、“流程审批”这些符合规章制度执行的刀,把他从决策链中一点一点剔除。无论他之前为了出成绩留下多少“苦劳”,此刻都已不在场。

林不言忽然记起,那天夜里苏万宁说的话:“你想保护她,就烧了所有画册,丢掉玉佩,今后别再提‘西夏陵’三个字。”

原来,“保护”在苏万宁的定义中,是彻底切断他的行动能力。

而他,竟然一度真的信了苏万宁的伯乐之姿。

林不言回到办公室,轻轻合上门。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空空的白板,那里曾密密麻麻地贴满文献碎图、石像草图、林音的梦境还原笔记,如今却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只剩几个未撕干净的胶带痕迹。

他缓缓坐下,从抽屉里翻出那张几天前偷偷留下的旧纸——那是他在地质档案馆偶然翻到的施工图复印页,边缘破损,图面模糊不清,但其中一个角落,用毛笔潦草地写着三个字:守门人。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微微颤动。

苏家不是信徒,是守门人。

林不言靠在椅背上,忽然意识到,如果他现在不动手查出真相,那么不仅是小林音的安全——甚至整个“靖安妙音计划”,都有可能被另一套逻辑彻底带往一个他无法控制的方向。

他坐在座位上,低声喃喃:“真正的信仰之光,是你们封存不住的……”

几天后的深夜,研究所的行政楼已空无一人,只有顶楼的档案室还透着一线微弱的黄光。

林不言轻轻关上门,将办公桌上的扫描资料装进布包。他没有走主路,而是穿过后楼的消防通道,悄悄去了东侧的老楼。

那里,是研究所最早一批建设时留下的“文史资料室”。

楼体老旧,墙皮起翘,走廊尽头的门上还贴着脱色的“退役档案区”字样。

这是一片“灰区”:没有正式封存,也没人主动管理。大多数资料杂乱堆放、虫蛀水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里面藏着最早那批奠定研究所方向的“第一代西夏研究者”文献。

林不言曾是其中一员,年轻时在这楼扫过半年库,如今,却像一个被放逐的旧兵,又重新踏入遗忘之地。

他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沈平。

沈老先生是研究所最年长的资料室管理员,参与过“西夏文物第一批去向备案”;那时苏万宁才调任为所长,林不言刚入所实习。

沈平如今早已退休,住在市郊老干部疗养院。

林不言抱着几页复印的“靖安塔心图样”,连夜赶去。

疗养院的走廊弥漫着药味和松节油气。沈平坐在阳台,披着军绿色棉衣,看着黑白电视机出神。

“沈老。”林不言走近,小声叫他。

老先生转头,一眼认出了他,嘴角咧出久违的笑:“哟,是小林哪,十来年没来了吧……你怎么瘦得跟竹竿一样?”

林不言握住他干瘦的手,轻声道:“沈老师,我……我想问您一件事。”

沈平眯起眼,看着他身后的布袋子:“你是为那批‘靖安档案’来的?”

林不言心头一震。

“您知道?”

“我老了,不聋。”沈平拍拍椅子,“那年,苏家的小子第一次带你来查西夏铭文,还是我给你们开柜的。”

他顿了顿,脸上的褶子像包子皮一样深了几分:“苏家可不简单啊,小林。你得小心点。”

林不言放低声音,把几页拓片摊在阳台的小木桌上:“我女儿梦到了这些……她画的,跟塔心实地结构几乎一模一样。我想知道,‘靖安’最早是谁定的选址?是不是苏家的祖上?”

沈平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张编号泛黄的地势图,上面用毛笔标注了“靖安”二字,其下边角赫然还有另一行小字:“选地者:苏沐风。”

“苏沐风……”林不言喃喃。

“就是苏万宁的高祖父。”沈平压低声音,“他当年是朝廷官家指派的‘堪舆顾问’,负责整个帝陵区域的初选与密封。”

林不言咬紧牙关:“所以靖安,是他择定的?”

沈平点头,又补了一句:“而且他留下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

林不言抬头紧盯沈老爷子。

沈平缓缓吐出一句:“地裂之年,门自将开,守门人不可缺位。”

林不言全身一震,像有一道旧梦中听过的雷声击中脑海。

沈平又道:“他还留下了一本随笔,不在官方档案里,手写的,夹在一部西夏《地藏律注疏》手抄本里,被我们藏在资料室最底层。”

“我能看看吗?”林不言几乎是哑着嗓子问。

“早被封了。”沈平摇头,“那年你刚实习完不久,苏万宁亲自来过一次,把整套‘堪舆卷’提走,说是交给保密档案组。但我偷偷翻过,那本随笔里,最后几页记载着‘靖安’的真正设定——”

林不言屏住呼吸。

沈平缓缓念出那段文字:“靖安非陵,是锁。非镇邪之所,而是归元之门。其心不可启,其声不可唤,若有梦者入境,须启守门人。”

林不言脑中一阵发胀,手指死死抓住桌沿。

沈平继续说:“梦者、时空之门、守门人……这些词当时我们看不懂,现在你一说你女儿的梦,我就全明白了。”

他抬起眼,语气罕见的严肃:“林不言,你的女儿不是偶然卷入的。苏家在找的,不是帮他们考古的人——是梦的载体,是应者。”

林不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寒兰山的轮廓在远处隐隐浮现,像一头沉睡千年的猛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