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清早,林不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他没有去研究所,也没通知任何人,只是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顺着内心那条未曾验证的路线,驶向城郊东侧。
雾还未散尽,贺兰山的风像刮骨的锉刀,将路边杨树的树皮吹得皱裂剥落,如同撕碎的老报纸。
云雾遮盖住前行的道路,天际与地面交界的雾霭看不清轮廓,就像他心里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疑问——起初像浮沫,但如今,正逐渐沉成实质的沉渣。
在这片天色混沌的雾霭中,林不言开得很慢。他内心深处压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分岔情绪:既想终止某些事,也知道,终止它的代价,或许正是自己的信仰。
此行的目的地,是苏万宁母亲生前的老宅——一处城市边缘靠近老荒川的半山坡住宅。
那栋楼立在城市东缘靠近老荒川一带的半山坡上,背风,阴冷,四周是些外观看上去气势恢弘的中式仿古砖木结构的建筑群落,院墙上的瓷砖古香古色,看似气派,细看却已斑驳老旧。积雪与灰尘在门口堆成薄薄一层,像是无人问津的历史灰烬。
这栋楼,是苏万宁在世俗意义上“唯一”的家,也是他从不带任何研究人员靠近的私域。
林不言把车停在楼下,风猛地撞上车门,发出震耳的响声。
他没有急着上楼,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帘紧拉的窗口,和那扇棕红色老式防盗门上贴着的褪色福字,边缘蜷起的福摇摇欲坠,再来几阵风,一定会被风带走。
林不言抬手敲门。
门没立刻开。
林不言等了将近一分钟,门内才传来锁芯“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卡顿许久的时间齿轮,终于转动。
门开了一半。
苏万宁穿着深灰毛衣,眼神平静,鬓发凌乱,面容疲惫而内敛,像刚从一场无梦的深眠中醒来。
他没有寒暄,只是侧开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你知道我会来?”林不言开口。
“知道。”苏万宁侧身让路,“你女儿,还好吗?”
林不言没有回答。他只是走进屋里,像走进一间布置成迷宫的隐秘档案馆。
屋子不大,结构却复杂。一面墙上钉着两幅手绘古地图,墨线粗重,勾勒出西北某地废墟与陵塔的廓形,看不清具体细节,却让人联想到一个被时光碾过的帝国边缘。
书桌上散落着碎陶片、拓印残卷与地形剖面草图,靠墙角落是一座低台案,台上陈列着几块骨质印牌。
那些骨牌精雕细刻,纹案古拙:羽翼、火焰、鸟首、塔尖、兽骨,仿佛一组构建文明意识的图腾密码。其中一块居中而立——骨色泛黄,正中赫然刻着两个字:靖安。
林不言站在那块骨牌前,良久未语。
“你第一次跟我提到的‘梦印’,是不是这个?”他问。
苏万宁点头,语气温和:“如果我没猜错,你女儿梦里遇见的石像守护者和迦陵频伽,就是它激活的。”
林不言回头,眼神骤冷:“我女儿到底梦见了什么,和你无关。我想知道,你一直都有梦印么?”
“是因为你没问。”苏万宁淡淡道,“我一直在等你来问。”
林不言轻轻笑了,笑意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信任被抽空后的疲惫与迷惘。
“真荒唐……你利用我,通过我——监视我女儿的梦。”
“她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线索。”苏万宁没有否认,语气依旧平静,“老林,不管你信不信——有时候,梦,是最接近真相的方式。还记得我们为什么选择了考古吗?”
林不言闭上眼,坐在沙发边,像一个走到山底的攀登者,喘着气,却再也找不到方向。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他的声音低而钝,像一块压在胸口的重石终于落地。
苏万宁沉默片刻,缓缓拿起那块刻着“靖安”的骨牌,让林不言看骨牌的细节。
“老林,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梦印从来都不是诱导器。”他说,“据说,西方人会用黄金罗盘捕获灵魂与确定宝藏的方位。而我手里的这块骨牌,就是我们找到时空之门的罗盘。”
林不言望着骨牌,眼神空茫,像初次凝视一张自己亲手绘制却从未真正读懂的地图。
他终于问出那个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你祖上那个苏沐风……为什么要造靖安石像?”
苏万宁长久地注视着他,眼中闪过一瞬哀意。
“他说:人间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活人用语言构建的,叫‘历史’;另一种,是死人用沉默记下的,叫‘文明’。”
他顿了顿,继续道:“靖安,是为了守护后者。”
窗外的风穿过窗缝,吹得木窗震响,如同某种远古骨笛吹进骨髓。
林不言低声道:“我想阻止它靠近我女儿。但我……做不到。”
苏万宁靠近一步,眼神前所未有地炽热。
“你能做到!老林,你以为你做的是‘父亲’的牺牲,可你不知道你一直在做的,是‘文明的守门人’。”
林不言迟疑的看着苏万宁。
苏万宁看着他,语气坚定:“考古不是盗墓。更不是被人讥讽为‘臭挖坟的’,就真的没了意义。我们从黄土中一点点刨出的东西,不是尸骨,其实正是文明本身。”
苏万宁将那块骨牌缓缓推向林不言,但他没接过去。
“我真的需要你。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意志坚定的孤勇者,一起见证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就是迦陵频伽驾驭的时空之门。如果你能放下抵触,我们就能一起弄清楚,是怎么开始的。”
苏万宁语气诚恳,虔诚的将骨牌递向林不言:“加入我吧,老林。如果西方的埃及金字塔能吸引全世界目光,那我们东方的金字塔——西夏陵,也一样能够被世界记住。我们遇见的这些老祖宗留下的瑰宝,不输给任何国家的文明。我想把这些灿烂的文化重现于世。但仅靠我,是空想。”
林不言看着半空中的骨牌,迟迟没有动作。
“老林,拿走它,揭开它背后的秘密。不是为了你女儿,是为了你自己。我们必须知道——她的梦,是怎么影响到那些未出土文物的。时空之门,是不是真的存在。”
林不言没有说好还是不行,也没有告别。他只是轻轻站起来,转身离开,像踏上一条早已写好结局的路线。
在他身后,苏万宁举着骨牌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林不言有这个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万宁拉开窗帘,看到林不言驱车离开后,直接拿起座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交代对方:“小刘啊,我出差前让你去盖章的那个人事安排文件,流程走完了,就执行吧,别拖着了。”
那晚,林不言回到家后,整整一夜都未合眼,也没有在考古调查笔记上写下一个字。
直到清晨天色微亮,他才从旧纸堆中翻出一份尘封已久的工程档案。纸张泛黄,边角开裂,像一具古老的文献遗骸。
其中一页手绘剖面图上,有一处被反复涂黑后又重新描写的注解,依稀可辨:守门人。
而在页脚位置,有一行红笔潦草写下的小字,几乎被磨损殆尽:
“若梦境开启,门将不可闭。唯有守者,记得路径。”
林不言怔怔地望着这行字,脑海中浮现出林音梦中那个始终转不出的黑塔。
此刻,他终于明白:“守门人”——不是守墓人。
而是:止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