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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陵影丨第一卷 梦境篇丨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雾很重。

城市像裹在一层湿棉布里,灰白一片,连医院外的松树都变得模糊苍白。

王黎理牵着林音走在医院的挂号大厅里。

小林音穿着那件鲜艳的红色羽绒服,缩在王黎理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

林不言跟在她们身后,脸上是一夜未眠的青灰。

他低头看着挂号单,但眼睛根本没在看什么。其实他很少来医院,对这类场合本能抗拒。

王黎理已经挂好了两个号:神经内科(儿童睡眠专科)和心理科(儿童发育心理门诊)。

“先去做脑电图。”

王黎理把排号的小条子交到林不言手上,语气不容置疑,“别问为什么,现在她的脑子比你和我都更值得保护。”

林不言接过条子,点点头。

他们排在走廊尽头,靠近CT生理科的窗口。

墙上挂着电视,无声播放着老年糖尿病护理宣传片。

小林音靠在妈妈身上,一动不动。她今天没说一句话,连哭都没有,只是偶尔打个哈欠,眼神里全是过早抽离的冷静。

“这孩子不太对。”轮到她躺上脑电床时,负责监测的护士轻声对王黎理说,“一般七岁孩子都会哭闹、怕电极,她太安静了。”

王黎理点点头,说不出话,只在一旁蹲下去替小林音理好一缕碎发,小声说:“宝贝,没事,别害怕,像睡觉一样就好。”

小林音看着她,小声问:“妈妈,那我睡着了,会不会又梦见那个火塔?”

“不会。”王黎理用一种骗自己一样的口气说,“你已经在医院了,医生会帮你关上门的。”

小林音“嗯”了一声,然后乖乖闭上眼。

电极贴满小林音头皮的时候,林不言忍不住走出监测室,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点了一支烟。他不是抽烟的人,但今天,他迫切的需要一点什么能麻痹神经的东西。

40分钟后。

脑电图初步检查出来了。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专家,带着一副老花镜,看了眼报告,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夫妻俩。

“异常波段确实存在,但……”他放下报告,注视着林不言,“你女儿的状态不像是癫痫或者神经疾病,这更像是……梦魇反应伴随深度脑区的联动反应。”

看着两人不解的眼神,老专家耐心地解释着:“简单说,孩子的大脑在某些阶段进入一种极深的梦境模式,比正常REM期还要深,好像她的梦和某种记忆通道是共振的。”

“什么意思?”王黎理问,“梦也能有‘共振’?”

医生叹了口气:“按理说梦是脑的一种重组记忆过程,但在你女儿的案例里……她的梦不是来自自身生活经验,而像是‘被输入的’。”

“谁输入的?”林不言脱口而出。

医生摊开手,露出一种无力的笑:“我只是一名医生,我只能告诉你她的大脑在做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梦的来源’。”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提到孩子一直在画一些建筑、图腾……我建议,等心理科那边看完,再考虑是否要做功能性MRI扫描,看看这是否是一种罕见的文化-认知耦合型神经反应。”

“文化耦合?”林不言一怔。

医生点点头:“比如有些孩子,对某些古代文字、图案,会激发强烈的认知连接,哪怕从未接触过。这在民族志学、文化心理学上有研究,但非常罕见。”

“所以她是病了吗?”

“不是病。”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她是一个敏感又有天赋的孩子,恰巧落入了你们说的那个文化背景……换句话说,她是被她父亲的‘历史’养大的。”

林不言一时哑然。

王黎理却听懂了。

她站起身,把林音搂进怀里,低声对医生道:“谢谢您,医生,我们会继续做心理科的评估。”

心理科等候区。

王黎理和林不言并排坐着,林音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拿着一盒医院买的牛奶,一口也没喝,只是不停地搅着吸管,像是在解一场做不完的梦。

叫号那一刻,三人一起起身。

医生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医生,戴着金边眼镜,脸上带着让人安心的那种职业性的微笑。

她接过王黎理填写的初诊表,看了一眼,又看向林音。

“小朋友,最近做噩梦了吗?”

小林音点点头。

“梦见一些什么呢?”

“……忘了。”她低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医生没有追问,而是拿出几张图画纸和水彩笔,推到小林音面前:“没关系,宝贝,你随便画画,阿姨和你爸爸妈妈聊会儿天。”

小林音咬着嘴唇,看了父母一眼,然后低头在纸上画了起来。

她画得很慢,笔锋有些犹疑。但不到十分钟,纸上便出现了一座塔,一座黑色、仿佛浮在空中的塔。塔底是螺旋状的根须,像要扎入地下,又像被什么抽离了地面。

医生一边跟夫妻两了解情况,一边看着小林音画画的过程。

直到画作结束,医生看着林音完成的那幅画,眉头微微皱起,但随即舒展开来。

“她的感知力和想象力非常强,这是好事,不能称之为病证。”

王黎理愣住了:“不是病?那她晚上总是哭着醒,梦里发生的事情都记那么清楚,这难道不是什么神经衰弱之类的病么?”

医生平静地解释道:“她的梦境分辨系统很敏感,医学上叫‘高感知性睡眠结构紊乱’,这种孩子常常在潜意识里构建出完整的故事,并在梦中具象体验。类似清醒梦,也像是她的潜意识在写一部小说。”

林不言开口,声音有些哑:“那……她为什么会一直在梦里,梦到一些古墓、石像、神鸟的,这些物品在现实中也存在?”

医生顿了一下,换了个角度:“你刚才说,你的工作是考古研究?”

林不言点点头。

医生一副了然的样子,开始解释:“有时候,我们无意中给孩子建立了‘梦的引线’。她可能不懂那些图,但她在你们的对话、家里的气氛里,感受到了某种沉重、强烈、甚至神秘的东西。她记不住书里的内容,但她记得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被她带入了梦中,就会发生梦魇或者是与现实相关的真实梦境,但那些误以为跟现实有关的强关联,都只是梦而已。”

林不言低下头,不再说话。

医生建议:“你有没有试过,不让她参与到你任何的考古话题中?或者是脱离开你的工作环境?”

“没有,孩子他爸认为从小培养孩子的知识积累很重要。毕竟,考古不是纯粹的文科,不仅要学习高数,还要学习建模,全景制图等太多必要的知识,所以这孩子一直被他爸带在身边,培养他觉得重要的能力。”王黎理没等林不言回答,简单而直接的回复医生。

医生摘下眼镜,声音低了一些:“我建议,短期内停止一切可能引发梦境联想的刺激源。”

一家人离开医院时,天又变阴了。

云层像一口沉重的铅锅盖在头顶,光线不再是白天的颜色,而像一段将晚未晚的灰梦。

走出门诊楼那一刻,小林音忽然抬起头,拉着父亲的手轻声问道:“爸爸,我以后不能做梦了吗?”

林不言愣了一下。

他低头望着女儿,眼圈泛红,喉咙像堵住了。

风从医院大门的方向灌过来,吹得孩子头顶的碎发有些凌乱。

他蹲下身,轻轻为她理了理刘海,认真地看进小林音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答道:

“爸爸不知道。但我们会试试看,让宝贝自由地选择,是想做梦,还是不做梦。不是梦见那些奇怪的塔和石像,也不是为了爸爸的研究强迫你去记住什么。”

小林音似懂非懂地看着林不言。

“医生伯伯和医生阿姨,还有妈妈跟我,都会好好守护你——让你只梦见你愿意梦的事。”

林音沉默了一秒,然后点点头,小声说:“可是我总在梦里听见有人敲鼓、唱歌……一敲鼓,就开始做噩梦了。”

王黎理这时走上来,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进怀里。

“那就是你要醒来的信号,好吗?宝贝。”她声音温柔而坚定,“每次鼓声响起,妈妈就在你身边,来接你。”

林音“嗯”了一声,头靠进妈妈颈窝,像小兽一样缓缓安静下来。

几秒后,她竟真的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王黎理抱着孩子,身体微微发抖,但不是因为冷,而是压抑已久的疲惫与保护欲同时涌出。

她抬头看向林不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落得极重:“老公,你能做到吗?”

林不言没有回答,只是抬眼望着昏暗天色。

他的眼神如被压着一整座即将崩塌的山,沉默,破碎。

晚上,林音的房门很早就关上了。

林不言没有睡。

他独自在书房,一杯浓茶已失去温度。

桌上摊着厚厚一叠画作与卷宗,像一座未解的雪山。他站在画墙前,久久凝视那张早就泛黄的画纸。

画中,那座被命名为“活字塔”的结构线条粗重、模糊却坚定,塔心深黑,仿佛夜色中的某种眼睛。

林不言终于伸手,一把将那张画纸从墙上扯下,揉成团,塞进垃圾桶里。

“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接着,林不言转身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

那枚玉佩躺在角落,沉静、冰冷,血丝般的纹理在灯下几不可见。

他合上躺着玉佩的盒子,转动钥匙,把玉佩锁进了书桌最深处。

身后,忽然传来王黎理低低的声音。

“老公,谢谢你。”

林不言没有回头,眼神落在那只锁着玉佩的抽屉上,语气苦涩如钝刀切肉:“不,老婆,是我该谢谢你。我只是怕她再哭醒一次,而我,又不在你们身边。”

说这句话时,林不言的手握成了拳。

王黎理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头靠在他背上,声音低得像轻轻拂过他耳边的羽毛:“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女儿除外。”

林不言沉默了片刻,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声音带着迟来的坚定:“我知道,我也是。”

这句“我也是”,不是口头安慰,而是某种清醒。

林不言会放下研究,放下执念,也许放不下梦,但能放下命运里的某种强加而来的“宿命”。

这一夜,小林音睡得极沉。

她贴着枕头,脸颊温热,呼吸平稳,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像是终于爬出了那场雨夜的塔,躺进了花园的草地。

卧室的门紧闭,夜灯投下柔和橘光。

但无人注意的是,客厅一角,堆放玩具与画纸的木箱里,最上面那本素描本,自己翻开了一页。

纸页展开,是她上次未完成的一幅图。

靖安石像站在画面中央,双眼空洞,面朝远方,身后是一团旋转的深黑,既像梦,也像风。

更奇怪的是——石像胸口的火纹,用蜡笔反复涂抹,此刻微微发亮,像某种未曾结束的召唤。

风不大,纸却微微一颤,像有一双不可见的手,在无声中翻过了梦境的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