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半，星沉月隐，林音寝于榻间，忽闻磬声三响，梦魂悄启。
其时万籁无声，唯觉耳畔有风，如婴啼初啭，似女子呢喃。
林音心动，睁眸望去，见她已不在家室，而立于一处高台之上。
天光沉郁，山风若鼓，磐石千尺，崖下云气腾腾。林音低头望地，石缝生火，风谷之中一神像静立，火纹微烁，正是图卷所绘“靖安”。
音心念又一动，足下台阶自生，其色若金，其形如律。她下阶而行，越十三级，则至一石道，其上铭文闪耀，如灵光交织。
碑云：“梦印已启，伽音将启，魂不得扰，心不归形。”
忽而风变，地鸣，远处陵门震动，一线红光自地下透出，如脉动跃然。
林音心神震颤，耳中忽闻钟声三响，其声不高，却直抵心魂。
旋即天地如洗，光照万峰。
林音抬首，见空中有灵凤盘旋，其羽若丹霞，其声如琴瑟共鸣，缥缈而不可追。
小林音喃喃：“伽陵频伽……可是你么？”
鸟未应声，忽化光华，如流火坠地。
地中骤裂，一宫渐显，石门高百尺，上刻篆文“西夏”二字，似哭似笑，似开似闭。
宫前有将现身，其高丈余，盔甲黯然，火光自胸间游走，手捧一枚羽纹骨牌，牌背赫然为“靖安”二字。
神将不言，惟以骨牌相授。
小林音欲接，忽见己掌中已有一纹，其形与骨牌之纹相合，如印交叠，光芒大盛。她手一合，风谷俱寂，石门大开，宫道映现，其上壁画流动，宛若活物。
画中现王女一人，静卧于榻，眉眼如林音，唇角微起，似梦中有音绕耳。
忽有声起：“梦中有音，非人可扰。”
小林音心惊，四顾无人，却觉心湖泛澜。
再观壁画，则见苏沐风立于王女旁，披发焚香，执玉磬而敲，口诵密咒，字字如雷，句句成文：“靖安镇陵，伽音可通，梦界既启，魂识归宗。”
小林音行于宫道，壁画如水波晃动，忽映出己身自幼以来之景：其父讲述迦陵频伽之形，其母叮嘱莫陷梦中之音、自己初闻伽音之夜曾泪湿枕巾……
忽地，宫光焰大盛，千面石像自两侧壁龛中升起，皆无面目，胸有火纹，手执空壳。
石像一一低首，齐声唤曰：“迦陵频伽——梦界既启，汝将归位。”
小林音惊怖欲退，然，背后已无归路。
她眼中浮现自画像，亦为石像之一，血泪自像目滴下，火光炽烈。
小林音忽而大喊：“不是我！我不是迦陵频伽！”
宫中震荡如鼓，其音回响九重，四象倒旋，壁画纷纷裂开，其下现星图与梦律之咒。
小林音身不由己，被一股神秘力量推至陵心中央，座下一榻赫然显现，其形与考古图册所绘之“伽榻”无异。待她刚触榻缘，地宫骤闭，风谷千峰俱鸣，万声入耳，音如大浪，直扑识海。
而灵凤再次现形，于梦顶翔舞，留下一羽，自林音眉心缓缓坠落，化作一点红光，融入肌骨。
梦，遂绝。
***
深夜两点零五分。屋外风吹得墙皮作响，窗户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小林音是哭醒的。
不是那种轻声抽泣，而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哭声，像是从肺腑深处抽出来的，一声声带着哑音和颤抖。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睁眼的那一瞬间，像是刚从冰水里捞起来一样，汗涔涔，呼吸急促。
“妈妈——！”
小林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喉咙深处的恐惧，带着尚未从梦里挣脱出来的颤抖。
王黎理迅速从床头坐起，一边打开床头灯，一边慌忙俯身把林音抱进怀里。
“小音，妈妈在，怎么了？是不是又做梦了？”
林音一头扎进她怀里，整个人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猫，缩在被窝里哭出声来。她哭得不大声，但断断续续，像那种被吓得太狠的哭，不只是悲伤，是恐惧压在胸口。
王黎理轻拍着她的背，嘴里一直在低声安抚：“不怕不怕，都过去了……你醒了……梦都是假的……”
可林音摇着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母亲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梦见……我说不清楚，那些梦好像要把我抓走。妈妈，我不想再梦了，我害怕……”
王黎理紧紧抱住小林音，摸着她的头哄着：“不梦不梦，我们小林音，”
“妈妈，我是不是哪里坏掉了？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会这样梦？”
王黎理的手顿了一下。她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揪了一下，低头看着林音那张哭花的小脸，仿佛看见了某种在孩子心里正在悄悄崩裂的东西。
王黎理把小林音抱得更紧了，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摇晃着女儿的身体，一下一下。
卧室的门在这时响了一下。
是林不言回来了。
他进门时还带着一身风尘，鞋底的沙还没来得及拍掉，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挂着疲惫与警惕的双重阴影。
林不言刚走进客厅，就听到女儿的哭声。他的脚步顿住了一秒，然后快步推开卧室的门。
“怎么回事，小音又做噩梦了么？”
王黎理没说话，低着头，还是抱着林音。她轻轻摸着林音的后背，像是在给林不言一个眼神：别再问了，她已经受够了。
林不言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林音。
“小音，是爸爸。告诉爸爸，是不是做噩梦了？”他轻声问。
林音抬起头，脸上糊着眼泪，鼻涕在哭声里一点也顾不上擦，她看见爸爸的脸，眼神里却没有半点依靠，反而像是想躲。她转头，埋进妈妈肩膀里，像一扇慢慢合上的门。
林不言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
半晌，他默默地起身，退到门口，靠着门边站了很久。
屋里只剩林音抽噎的声音，还有王黎理偶尔的低语安慰。
等林音终于睡着，王黎理轻手轻脚把她放平，盖好被子，才走出房间。
客厅里没有开灯。
林不言坐在黑暗中，低头看着掌心里握着的什么，神情木然。
王黎理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一句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对峙了一分钟。
最后是王黎理打破了沉默。
“你准备怎么解决？”她的声音很轻，却直指要害。
林不言抬起头：“我不确定……她梦里的那些东西，好像不是普通的梦。”
“不是普通的梦，所以你就带她进了研究所，把她画的东西当证据，把一个七岁孩子当实验样本看？”王黎理语气没变，但眼神里已经起了怒意，“你有没有把她当过一个孩子？她今天问我，她是不是坏掉了。”
林不言像被人从正面打了一拳，怔在沙发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一个孩子。”王黎理咬着牙，“是我们的宝贝，无论你想找到什么样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都跟我们的女儿无关。她不需要去背什么‘预言’，‘守护’，‘历史传承’的东西。”
林不言低下头，声音喑哑：“老婆，我不是故意的。”
王黎理望着他，语气平静到了极致：“不是故意的，那就别再继续了。你要查你的图腾，破解你的梦印，你自己去。但她，是我女儿，不是带你进入什么神话的门票。”
王黎理起身，走到抽屉，拿出家附近三甲医院的挂号通知单，推到他面前。
“明天，我会带她去医院睡眠科和心理科登记。该做脑电波做脑电波，该说的做梦就说做梦，我要知道到底是你们的什么玩意出了问题，还是她真的病了。”
她看着林不言，声音没有一丝商量：“从现在开始，别再让我一个人对抗她的噩梦。你要是再逃避，我就带着林音回北京，永远不回来。”
林不言抬起头，眼圈发红，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刻他失去的不只是妻子信任——他差点连女儿都要失去了。
窗外风还在吹，黑夜沉沉压着窗台，像旧时代的石碑。
但屋里，终于有了一个选择——从明天开始，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