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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陵影丨第一卷 梦境篇丨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返程的越野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前行,轮胎压过干裂的黄土,卷起的尘雾在后视镜中如同要吞噬一切的沙漠猛兽,潜伏在夕阳余晖里。

苏万宁驾驶着车辆,两人都是一脸疲惫。

林不言坐在后排,侧身靠着车窗。

车窗外,群山被日落切割成断续的剪影,褪了色的山路在风沙中起伏不定,像是被古老部族遗忘的驿道。他的眼神定在远处一棵早已干枯的树上,那树瘦骨伶仃,仿佛在风中守着某个失落的秘密。

林不言的右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块黑将军图腾石砖。

石砖冰冷,触感粗粝,边角破损。他能感觉到那斑驳的刻痕像某种远古的呼吸,透过石与血之间的温度缓缓苏醒,像在对他低语着某种宿命的召唤—但始终听不清。

林不言悄悄在口袋中翻转着图腾石块,仿佛这样做,就能“聆听”到图腾想要告诉他的“谜语”。他当然清楚,自己其实不该带它走,但他无法放手。他曾试图远离这东西,在塔心发现它的那一刻,心中升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荒诞而难言的战栗感。但他,终究还是把它带走了。

林不言知道:有些东西是来“找”你的,不是你选择带走,而是你没得选择。

他原本是打算回研究所后再向苏万宁坦白的,在心里也排练了无数遍开场白——从塔心的异常说起,再引出林音的画,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图腾石砖摆在桌面上。

“苏所,你不会介意我带走一块图腾吧?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些梦里的东西。”

但当他真正面对苏万宁,话却像被舌根裹住,迟迟说不出口。不是胆怯,而是一种混合了怀疑和不安的直觉。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也不完全信任苏所长。

那枚玉佩,那些未解之谜,那个姓苏的“堪舆师”……他看到的,不只是祖传,更像是一种密不可宣的“遗命”。明明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却因为内心深处有些说不出的隐忧而无法张口。

林不言不只是怕苏万宁不信他,更怕他自己说出来的东西是真的。

梦境与现实重叠的那一瞬间,他宁愿怀疑一切是错觉。

而现在,这枚石砖,或许是整个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接缝口。他必须搞清楚它的本质,才能决定是否该让林音继续沉溺在那些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年的梦中。

车内很安静,只有四条轮胎和大地之间的细碎碰撞声,像谁在翻一册太久未翻的书。

忽然,苏万宁开口了。

“你没做完整记录。”他语气平静,像是随口提起今晚吃什么。“我知道你私自带走了一块儿石砖。”

林不言的心骤然一紧,条件反射般地抬眼,从后视镜中与苏万宁的眼神短暂交汇——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疲惫与……隐忍。

“放心,我没告诉其他人。”苏万宁仍看着前方的山路,嗓音仿佛裹在暮色中,缓慢却有力,“我可以假装这件事没发生。但前提是——你需要跟我汇报,这段时间发现了什么。”

不是质问,苏万宁没有质问,只是陈述。其实这种平静,比任何质问都来得咄咄逼人,是提醒,更是挑明界限。

林不言没说话。

他垂下眼帘,把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手中摩挲的石砖。他知道这砖表面有一道细裂,像是曾经被火烧、被雷劈,或被岁月咀嚼过的伤痕。恍惚间,他想起林音画过的那个图腾,也有相似的痕。

林不言靠回座椅,闭上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见,耳鸣。”

苏万宁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轻轻敲了两下方向盘,但最终没再说什么,像是接收了这个借口,也像是接收了这场临时停火的协议。

这场对峙,就这样草草收场,如同一场谁也不肯承认的战斗。

车子继续行驶着,翻过一座低坡时,晚霞将车顶照得通红,仿佛整辆车都被火烧过一遍,染上了焦灼的余光。

林不言靠着窗,右手依旧藏于大衣口袋中,像是还在用体温唤醒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他太累了,从身到心。连日来的奔波和焦虑像一把钝刀切着神经,眼皮越来越沉,像压着石头,一点点合拢。

林不言不知道自己是闭上眼沉思,还是已经跌入梦中。他只记得,夕阳像燃烧的塔心,远方的山脊像林音画里的剪影——剪影之后,是空白。

很快,后座响起细微的鼾声,像从遥远山谷传来的呓语,渐渐笼罩了整个车厢。

苏万宁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他左手轻挂了一下低档,调低了车内音乐的声音,同时尽量把车开的平稳一些,好让林不言能睡得更安稳。

风从半开的车窗涌入,带来一丝夜色的凉意。

直到车缓缓停下,研究所熟悉的门楼终于出现在车灯光柱中。

苏万宁侧身,看着后座上睡着了依旧眉头紧皱的林不言,低声轻唤:“到了,老林。”

林不言猛地一震,睁开眼,眼角还残留着一点未散的红。那是疲惫的血丝,还是梦里的压迫感,他也分不清。

研究所门口灯光冷白,照亮那一道熟悉的牌匾。

但林不言却觉得,那不是灯火的光,而是石砖里的火。

他下车时,身后晚风一阵,那阵风仿佛从他梦中吹来,带着灰尘与火光的味道。

林不言突然感到宿命召唤的无奈,这一趟旅程,不只是“发现”,而是一个归程。

归向他无法回避的宿命,也归向那个用梦呼喊他的孩子。

林不言没有立刻下车。

他静坐了几秒,缓缓摸出那块黑将军图腾石砖,小心地塞进那只装有画册与资料的旧皮箱最底层。

苏万宁已站在寒风中,仰头望着研究所顶层的灯光。那灯光孤悬黑夜中,如远古遗迹上的孤星——他似在观察,又似在等待。

林不言终于推门下车,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踏进某种内心已经预感到的漩涡之中。

他走近苏万宁,两人的影子被研究所大门前的白炽路灯拉得极长,交错成一道扭曲的裂缝,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一场久积未决的信念分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研究所,默契地步入地下文献室。 

地下文献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厚重的金属声响在幽长寂静的走廊里滚动回响,像某种审判的钟声。

外头骤然起风,远山间闪电划破天幕,有雨点啪嗒砸在密封的窗框上,空气凉得像骨髓里结冰。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密闭空间,四壁密布档案柜、扫描设备与微弱的警报灯。冷光灯如外科手术台上空的照明,将一切纸页与伤口照得清晰凛冽。

林不言将资料箱放上长桌,缓慢却不含一丝迟疑地解开锁扣,将塔心残页、活字拓片、小林音的画册、图腾的扫描件,以及那枚“黑将军印”石砖一一摆开。

他仿佛不是在呈交一份考古报告,而是在展开一个父亲试图救回女儿的血书。

“你想看证据,好,我拿给你看。”

林不言的声音低沉、紧绷,如寒夜中拉响的刃。

“这是林音第一次梦到‘靖安’,我做的完整记录。这,是她画的塔心构造图,是实景,跟我们在现场看到的残骸对得上。还有这个,是她梦里说的‘黑水门未关’图腾,我们也在实地发现了。这些‘证据’都可以证明我女儿梦到的东西,在现实里全部真实存在!”

苏万宁走近,看着满桌摊开的纸页与石砖,沉默良久。

然后,缓缓拉开椅子坐下,语气平静得近乎温和:“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林不言骤然抬头,脸上怒火一闪而过,像被人点燃的纸页。

“你早就知道?”他的声音像细绳勒紧喉管,质问的不是一句话,而是整整这半年以来未解的怀疑。

苏万宁看着他,没有回避,声音依旧沉稳:“我知道——也知道你私下带走了那块石砖,就是为了验证你心目中的猜想。但你放心,我没告诉其他人。”

    顿了顿,苏万宁又补了一句:“因为我想知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语气不是责备,而是某种邀请,却更让林不言心中警铃大作。

林不言咬紧牙关,沉默地靠回椅背,忽然像溃堤般低吼一声:“那是我的女儿!”

他的嗓音沙哑、哽咽、近乎失控,“她才七岁!不是你用来验证信仰的材料!我来这里,是为了考古,不是为了供奉神话!”

苏万宁挑了挑眉,面上不怒,语气却也不再客气:“那你想怎么阻止?”

林不言忽然起身,反手从兜里掏出那枚玉佩,啪地摔在桌上。

玉佩在金属桌面上转动几圈,发出脆响,最终静止时,玉心那一缕暗红血丝仿佛感知到了愤怒的气息,悄然跳动了一下。

斜斜的灯光打在玉面上,那缕红色像一滴在梦中醒来的血,冷却千年,又在今夜苏醒。

“从这玩意开始,”林不言咬牙,“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别再说它是安眠玉佩。我女儿戴上它之后会沉睡、会梦见图腾、会‘预见’。你早就知道——骗我挂在她脖子上的时候,你就知道。”

苏万宁缓缓靠后,目光落在玉佩上,久久不语。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他说,“我姓苏,家里有些老物件,不奇怪吧?” 

林不言眼神一凛,声音骤然拔高:“所以,你是承认了么,苏所长。你家祖上是苏沐风,对不对?” 

苏万宁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见,仍用自己缓慢而坚定的语调继续往下说。

“有人说堪舆是伪术,是玄谈。我也曾经怀疑,但当你亲眼见过靖安石像自焚而立,当你从土里刨出被火封印的西夏经文,你会明白,有些东西,不需要科学来验证,它本身就是验证。” 

林不言冷笑,嗓音里透出不屑:“你可别告诉我,因为你相信这些狗屁传说,就把一个你亲眼看着长大的七岁孩子,推到一个未解的神话中心里去?别跟我鬼扯什么血统、宿命、使命?我女儿不是你的玩具,我也不是你的信徒。” 

苏万宁抬起眼,眼底微微浮出一丝锋芒。他没有发怒,却笑了,笑得如山脉沉静。 

“老林,人类和其他生物没什么区别,但是人类会为了信仰而死。我们不是为了‘活着’而存在,而是为了‘意义’。一直以来,你不是也认同我们的历史不是技术的发展史,而是无私者勇气的赞歌和延绵不绝的文化传承吗?” 

林不言一脚踢开椅子,咬牙切齿:“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你应该好好践行你自己的意义。而不是拿别人的女儿当祭品!无论是火路还是真理之路,请你自己走!我女儿不会成为你的燃料!” 

苏万宁的声音依然平稳,却重如碑石:“老林,我们是一种人。我可以为我信的东西付出一切。我自己的命,我儿子的命,甚至是我苏家自祖上传到现在的财富——全都可以赌。” 

林不言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难道你不是?”苏万宁看着林不言,明知故问。

眼看林不言陷入沉默,苏万宁站起身,踱步走到文献室尽头,拉开最底层的档案抽屉,从中抽出一个布封的薄册。

回身,苏万宁递给林不言,“这本东西,是你想要的答案,但别指望里面有能让你满意的部分。”

林不言没有接。

他只是站着,像是被钉在那里,声音再次低下来:“所以你一开始就算计我女儿了?”

苏万宁反而苦笑一声,将那本册子轻轻放到桌角:“老林,我们之间,要是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是你带她来找我的,是你告诉我她能在梦里看见图腾的,也是你把玉佩放在她脖子上的。别把你的选择怪在我头上。”

林不言脸色苍白,手指轻颤,拳头一点点握紧,关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拼尽全力保持某种最后的克制:“好,那我要带林音离开这里。”

苏万宁却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提议,目光陡然冷了下来。

“你想带她走?去哪儿?你打算怎么阻止她梦见那些东西?烧掉她所有的画册?关掉她的记忆?还是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这番话不是质问,是冷刀子,带着血口的现实。

苏万宁的声音从光中传来,“或者这样也可以,你离开研究所,放弃查你带回来的这枚图腾,别再还原跟靖安石像有关的一切,甚至今后都不再提‘迦陵频伽’这四个字,彻底放弃所有跟‘西夏陵’有关的一切。” 

苏万宁走近林不言,直视他的眼神深处,像岩浆一样拷问他:“你,做得到吗?” 

林不言猛然起身,一把推开面前的苏万宁。

接着,他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把苏万宁刚才放在桌上的资料打散了。纸页炸裂开来,台灯啪地落地,灯丝炸出火星,室内瞬间陷入半明半暗的躁动之中。

他仿佛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是我的女儿!”

苏万宁不为所动,蹲下从地上拾起玉佩,,将玉佩重新放入盒中,扣紧。

“既然你不想让她梦,”他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林不言,“那就帮她找出梦的源头。而不是逃避。”

这句话像一记钉子被深深钉进林不言的心脏,也直直钉在他长久回避的那道缝儿上。

文献室只剩下投影仪微弱的电流声,像夜里尚未睡去的机器在默默低语。 

两人不再说话,看着彼此陷入长久的沉默。

一人站在暗中,如困兽;一人立于灯下,如山碑。

谁都没有退让。

但两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在林不言家里,小林音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皮微颤,嘴角扬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被角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描摹着某个记忆深处的建筑轮廓。 

梦,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