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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陵影丨第一卷 梦境篇丨第八章

第八章

穹室内,靖安石像依旧静默如旧,仿佛从未苏醒过。

可林不言知道——它动过。

靖安石像睁开了眼,曾以声音唤醒时间。

林不言跪倒在那座神像前,胸腔里像埋了一簇火苗,灼烧着每一个细胞。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现场,只记得阳光下的风,像干燥的浪,一层层拍在他的脸上。

回到研究所后,他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神情恍惚地穿过走廊,步履却异常坚定。那种状态,就像身体是自动前行的容器,而真正的意识仍滞留在梦境的灰烬里。

他把自己锁进办公室,关上门,拉紧百叶窗,打开厚厚的档案柜。

林不言像是嗅到血的猎犬,他开始一份份翻找旧档案、民间口述史、苏所长留下的古代堪舆图和未归档的私人笔记。他不吃不喝,一遍又一遍重构靖安的结构与来历,在脑海中复原那个苏沐风熔炼守灵石像的场景。

靖安者,以音为引,以魂为令。

林不言喃喃地重复这句咒语,像在唤醒什么。

整个下午,他都没注意桌上那张黄色便签纸——是苏所长的小助理留下的,上面写着一行潦草字迹:“林老师,您家里来电话了好几次,嫂子说小林音去医院了,去完医院了,回到家了,她们在家里等你回家,很急,请尽快回拨。”

纸条就在他笔记本边角,静静地躺了六个小时。

直到傍晚,研究所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外头的风吹进半掩的窗子,吹翻了几页笔记。小助理正打算锁门下班,却惊讶地发现三楼还亮着灯。

他敲了几下门:“林老师?”

无人应答。

“林老师,我真得锁门啦!”

屋内还是没动静,只有铅笔划破纸张的摩擦声。

小助理叹了口气,试着推门,门竟然上锁了。

小助理无奈的摇摇头,习以为常的拿出办公室钥匙打开门,探头一看,只见林不言正伏在一大堆纸张中间,眼神发红,像刚从什么深井里爬出来的人。

“林老师?您……还没下班啊?”

林不言这才像突然惊醒般,猛地抬头,眼睛浮着血丝。

“你怎么进来的?”他声音沙哑,眉头紧蹙,显然被打断极不耐烦。

“我……我来提醒您一下,”小助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您家里,这两天打了很多通电话。嫂子说,是小林音的事,好像很急。她昨天半夜都打到苏所长办公室去了。我以为你都回过家了,但一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了,你肯定还没回家吧?”

林不言心口像是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他怔住,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几秒后,林不言猛地站起身,一把掀开堆满笔记的桌面,纸张散了一地。

他顾不得收拾,顾不得关灯,顾不得助理惊讶的眼神,冲出办公室,顺着昏黄楼梯一路奔下。

办公室后头的天井里风骤然大了起来,地上的笔记纸呼啦啦地飞起,像一张张被唤醒的符箓,拂过走廊,落在“靖安——苏醒”那一页上。

林不言推开研究所大门,一脚踩上那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轮胎在地上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

夜色像一块正在塌陷的幕布,从西边的山影吞没而来。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骑在风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回家。

要回到那个拥有老婆和孩子的世界里。

回到他温暖的避风港。

那一刻,林不言终于意识到:

有些东西,已经从梦境穿越而来。已经来不及,只能赶在坏事发生之前,彻底封锁所有会给妻子和女儿带来的危险,寻找那唯一的答案。

暮色沉沉,风吹得他外套鼓动。他骑上那辆锈迹斑斑的凤凰牌自行车,飞驰在碎石铺成的老路上,心里一阵阵发凉。他想起临走前对着王黎理反复交代,那块玉佩可能有副作用,而他却一头扎进靖安石像的线索,根本没顾得上。

还没等他敲门,门就被从里面猛地拉开。

“你可算回来了!”王黎理眼圈通红,声音一出口就哽咽了,“你再不回来,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小音呢?”他没等她说完,脱鞋进屋,几步跨进卧室。

小林音醒着,正靠在床头,裹着被子,小小的脸苍白中透着几分疲惫。她抬头望见父亲,眼神骤然亮了一些:“爸爸!”

林不言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来,轻轻捧住女儿的脸:“小音,我的宝贝,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爸爸,我梦见你了。”林音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感,“你在一个黑黑的地方,把一个破碎的大石像拼好了。”

林不言心跳倏然加快:“你说什么?”

“那个石像,叫靖安。”林音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一个光头,头上扎着小辫子的叔叔站在你身后,他说——‘神象已动,天地失衡’。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她蹙眉沉思片刻,补了一句:“他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黑水门未关,长夜将至。’”

林不言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还记得别的吗?”林不言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哑。

林音摇了摇头:“我梦里听到很多声音,但我只记得这些了。不过,我画了下来。”

她从床边小抽屉里拿出一本画册,小心地翻了几页,递到父亲手中。

林不言接过,眼前的画让他手指一紧。

——那是一座半毁的古塔,塔身断裂,碎砖横陈。一根残破的木柱竖在废墟中,柱身刻满了歪斜古朴的文字,似乎混合着西夏文与汉字。塔的背景是干涸的河床,远方的山影如黑潮起伏,天幕压得极低,仿佛风暴将至。

在塔身侧影下,静静躺着几页似乎翻开的书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歪斜印在泛黄的麻纸上,有些文字甚至是倒着的,页面边缘残破,栏线未接,墨色深浅不一。那不是普通的画——而是某种印本的残页,再现得惊人精细。

“你画的是什么?”他声音发紧。

“梦里我看到这些。”林音小声说,“我看见那些字自己飞起来,又落回纸上。有的掉在地上,有的……烧起来了。可那本书,最后还是合上了,藏进了塔心。”

林不言猛地意识到,那不是随便一幅画。

他看向塔心木柱上的图案,一道熟悉却未曾真正见过的印纹赫然浮现——那是“黑将军印”。

“这……”他喃喃低语,思绪被骤然拉回多年前阅读的一本破旧手记——《科兹洛夫西夏笔记》。

那本书中提到,黑水古城中曾出现一种被称作“黑将军印”的象征性图腾,但学界一致认为那是科兹洛夫捏造出来的猎奇幻想,从未出土实证。

可现在,这个图腾,竟以如此清晰的形式出现在林音梦中画出的石像胸前。

“你见过这图案?”

林音摇头:“我只是梦见的,它……它在哭。”

“哭?”林不言瞪大了眼。

“它不是坏的。”林音神色认真,“它是守护塔的……可是后来塔塌了,它被埋了,好像它……很孤单,很伤心。”

林不言站了起来,太阳穴隐隐跳动,手掌微微发冷。他走向窗前,看向夜色笼罩下的远山。

古老的黑水河从那里蜿蜒而下,那些被风吹乱的影子像是千年前未归的鬼魂。

桌角,那块玉佩静静躺着,依旧泛着淡淡的青光,像是在一呼一吸。

他听见自己心跳在夜色中扩散,听见林音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黑水门未关,长夜将至。”

一阵风吹过,窗帘鼓动,像一只无形的手,撩开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帷幕。

那一刻,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林音的画,会不会是一把钥匙。

这是一封从未来写给过去的回信。

林不言正要开口,电话铃骤然响起,刺破寂静。

王黎理飞快地接起。

“是苏所长。”她把话筒递给林不言。

林不言缓缓接过话筒,眼神却一直停留在林音画中那页残破的佛经印本上——那本,改变了世界印刷史的书。

长夜之门,正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