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不言的办公桌上,亮起了不同性质的灯光。他把所有需要用到的灯一一打开,仿佛一场即将开幕的沉默仪式。
这些光源,就像陪伴他多年的老兵,各司其职:
王黎理怕他用眼过度,特意准备的护眼灯,柔和稳定,像她本人那样细腻而温柔;
他自己研发的变色灯,能搭配偏振镜头拍摄,冷暖灯光调节自如,就像他面对未知时始终保持的冷静与警觉;
普通白炽灯,可靠无声,照亮书页边角的灰尘与蛛丝马迹;
卤素灯,显色性极高,是他用来判断陶片釉彩、颜料微光变化的利器;
还有一盏红外线灯,光弱如烟,却能穿透文物表层,唤醒那些埋藏在时间里的隐痕。尽管,红外线灯总是需要配合相应的探测设备使用,但对于书画、陶瓷等文物的鉴定是必须要用到的专业工具灯。
办公桌旁,还有一支紫外线灯被他摆在一边,像一把不轻易出鞘的刀。林不言知道它的威力,也知道它对人和文物的伤害。他犹豫片刻,没有打开它,只是像祭品一样,将它安置在桌角。
林不言坐下,一张一张检查着林音的画作,从最初的童趣涂鸦到近几个月的梦境图谱,一页页平铺在桌面。他戴上白手套,取出那块碎裂陶瓦,旁边还放着王黎理绘制的辅助复原图。
他一页页翻阅王黎理当年帮他共同完成的图稿,眼睛如同扫描仪一样一寸寸的扫描,生怕漏过什么细节。这些画作早已按照出土时间和文物属性编号归档,像他心头一一编号过的年岁和记忆。
直到某一页——林不言停住了。
他抽出那张画,与林音的图纸并排摆放,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梦境的涂抹,也不是稚嫩的想象。
那是一种被时间唤醒的召唤,一种从遥远历史深处,穿越岁月的凝视。
小林音用铅笔勾勒出那个轮廓分明的屋脊神兽:张口向天,双角向后,鳞甲如锻,尾羽翻卷如云浪,背脊一排似火焰的纹饰,如燃烧中的符号。
是——鸱吻。
林不言眉头紧锁,迅速调出几天前考古队返回的红外摄影补拍的未公开陪葬陵局部结构图像,画面中隐隐可见一只石雕神兽依附在残破屋脊之上,风蚀严重,却和林音的画作几乎完全重合。
林不言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信。他迅速打开旧资料册,翻出西夏陵某座尚未清理开放的陵墓剖面图,图中屋脊上那只风化严重的浮雕正是鸱吻的雏形。
文献无载,考古未见,它却早已悄然出现在一个孩童的铅笔下。
林不言起身,手指微微颤动地合上资料本。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作为考古人,他早已知道时间并非线性。有些谜题的钥匙,往往藏在看似无意的缝隙里——就像林音的画作,或许早已不是她的梦境,而是过去与未来交汇的通道。
“鸱吻主风雨,是守天象之兽……”林不言喃喃道,“若它真的出现于那座陵墓之中,那它守的,究竟是风雨,还是天象之下的某种秘密?”
他顾不得再思考,迅速换上外出服,取走所有资料与林音的画稿,将破碎陶瓷瓦片包裹好,迅速离开研究室,驱车直奔贺兰山下的考古基地。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无法停步。
晨曦已破,夜的尾巴尚未彻底褪去,天边泛起一抹赤红,像是被火灼过的裂痕,斜斜划过云层之顶。远处的山脊轮廓,在微光中如古神静卧,沉默、冷峻、守望。
林不言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一双古老的眼睛,正在山脊之上,悄然注视着他。注视着,这场千年因果的重启。
林不言一路狠踩油门,很快就驱车开到贺兰山脚下。
已是白天,但贺兰山上竟然天未大亮,雾气如兽,盘踞山腰。
林不言的车驶入考古封控区域,前方铁栅栏低矮,像是随时会被山风折断的肋骨。他车窗未关,冷风直灌进来,令他头脑格外清醒。
考古挖掘基地的门卫认得他,没多问,默默打开了闸口。
林不言一脚油门直奔B5号未公开陪葬墓区域,那是几年前意外探出的一座偏陵,尚未正式发掘,内部封闭,连文物影像都只在封存资料中略有提及。
那张被风蚀的屋脊图腾,当时并未引起足够重视——如今,再看却如同梦中被点燃的一星火苗,急切撕裂现实。
林不言提着便携工作灯,沿着岩壁贴下。
风在此处更为诡谲,像是从地底涌出的叹息。
抵达陵门时,他站在封砖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探照偏光镜,顺着女儿画中神兽的轮廓,慢慢贴近陵门左上角的一截石脊。
那一瞬,林不言全身一震。
画中的鸱吻,并非仅“神似”——而是一模一样的结构比例、一致的尾羽火焰、同样的凶面雷纹,甚至,连背脊上那一小片残破斑驳的锈蚀,也被林音准确地画在了对应位置。
“这不是她想象的……”林不言不自觉地喃喃,“这是她,看见过的……”
他猛然抬头,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几近惊惧的光芒。
小林音,她怎么可能看见?
林不言立刻蹲下身,从背包里取出林音那张画的原稿与一张专用比对网格纸,一毫米一毫米地重合——完美重合。
林不言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苍白。他这才注意到,脚下有几缕泥土被人为踩出浅痕。他蹲下查看,确实是数小时前的新印,方向直指靖安石像存放的密封穹室。
这尊石像当年出土即被封存,传言众多,内部监控却在数年前因线路老化关闭,一直无人过问。
林不言快步穿过封存走廊,熟练打开旧编号门锁,推门的刹那,一股沉冷湿重之气扑面而来。
屋内黑如夜墓。他打开胸前的红外照明仪,一束红光扫过,照在穹顶石柱之下的那尊像上。
石像依旧高立,面部无目无口,双手合抱胸前,空壳依旧。
但此刻,林不言却猛地发现——那枚空壳之中,隐隐泛出一缕极其微弱的蓝光,像是某种等待苏醒的眼睛。他后退半步,不知为何,脑海里猛地浮现出林音某晚梦中低语的片段:
“……爸爸,有人在风里唱歌,好像……好像他在等我……”
与此同时,他胸前的通讯仪忽然滋滋作响,一道微弱的声音穿透电流传出:“——林不言,别再靠近靖安,它……正在醒来。”
声音模糊,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甚至掺杂着某种失真的古语音调。林不言怔住。在他尚未来得及思考时,头顶的穹顶忽然震动了一瞬,一片尘土落下。
靖安石像的胸口,那缕蓝光忽然剧烈一闪。
刹那间,林不言脑中一阵眩晕,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只觉眼前一黑,如同熟睡的人在梦中突然一脚踩空,猛地一晃,意识仿佛被撕裂,从幽暗的穹室中被拉入另一重时空之中。
耳边是雷声隆隆,火光跳跃。
林不言骤然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山谷之中。
风啸如刃,山影若鬼,四野弥漫着焦土与雷电的味道。
他明知这不可理喻,却在那蓝光一闪间,选择不再抗拒。林不言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却没有任何现代装备。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陌生却真实的身体。
一缕青布长衫随风掀动,脚下踩着的,是炽热的炼石之炉。
面前,是苏沐风——披发持杖,衣袍破碎,立于雷火之中。
他独自一人,面容瘦削而坚毅,口中念着晦涩难辨的古音咒语,铜铃摇响,赤火腾空。
十数名工匠皆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仿佛正目睹一场不属于人间的神明铸像仪式。
林不言想动,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看”,就像一缕幽魂,被时光封印,成为这场仪式的唯一见证。
火炉之中,一尊高大的石胎初成雏形。
它以贺兰青岩为骨,嵌天铁、注赤铜,其心脏之处,是一道来自西极寒泉的冰晶核。
而最奇异的,是苏沐风手中的一缕羽纹——白金透明、轻若无物,却自燃金光,如朝霞般缠绕于石胎之顶。
“靖安之形,今夜铸定。”
苏沐风脚踏七星之位,铜环挥出,击打石胎中心,霎时雷火如潮——轰!
空谷雷响,火纹瞬间布满石像全身。
林不言看见那石像从无到有,由兽入人,面庞空白,胸前镌刻着仿佛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声纹。它的手中抱着一枚空壳,壳上有微微光纹浮动,像是尚未孵化的灵魂。
此时,山谷之外,有一人影缓缓而来——那是王女,身披绫羽,额缀紫砂香印,步履轻盈却眼神空茫。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靖安石像前。
苏沐风忽然止步,面露痛色,却也执拗不语。
随后,他挥手,命众人退下,独自迎王女入炉前。
“伽陵频伽,非神非灵,乃梦之极乐。王女之魂,愿渡其身,唤灵音入世,镇陵于万年。”
王女缓缓闭眼,一道淡淡的银光自她眉心而起,轻柔地落入石像手中那枚空壳中。
下一刻,林不言看见,那空壳中竟有一点光粒浮动——像是一滴羽化的魂,一点晨曦的光,被风小心托举着。
就在这时,天色忽变。
黑云翻卷,风雷聚顶,贺兰山上空有巨鸟盘旋而来,非鹰非凤,羽如火霞,尾若织锦,其声既非鸟鸣,亦非琴瑟,却能直扣心魂深处。那声音仿佛来自极乐彼岸,又似回荡在梦境最深处:
“——迦陵频伽……”
石像胸口火纹再度燃烧,与王女额前金光交汇,一瞬间,整座山谷都被染上一抹不属于人间的瑰丽。
林不言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与那灵音同频,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席卷心底——敬畏、迷惘、震撼,还有一种被卷入未来因果的惊惶。
他眼睁睁看着苏沐风跪在石像前,低语道:“靖安者,以音为引,以魂为令。今奉伽陵频伽之愿,镇此王陵,永生永世,声声不息。”
石像陡然睁开双眼——两道蓝光从空洞中绽出,天鼓震鸣!
雷声滚滚,林不言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坠深渊,再睁眼,已回到冰冷的穹室之中。
靖安石像仍静立原位,但胸前的火纹此刻……隐约泛出余温。
林不言后背冷汗涔涔,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此时,他再看向林音的画作,忽然明白——林音看到的,不是梦境,她是在记录记忆。
一个不属于她,却透过她“重现”的遥远记忆。
林不言颤抖着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写下三个字:
靖安——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