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起西贺兰，万峰皆低头。
天授礼法末年，堪舆师苏沐风奉命择陵而建，曰：“帝王之骨，归于地脉之龙脊；王朝之气，藏于天象之眼中。”
那日，苏沐风带着弟子，在贺兰山脉南麓踽踽独行三日三夜，口不饮水，脚不踏火，只凭手中一枚铜环和一张古图前行。他的双眼已被尘沙磨出血痕，却在第四日黎明，于一片巨石与枯井交汇之处，立定脚步，抬首望天，言道：“此地有风鸣谷，地伏龙筋，四象归位，日月相食。此，乃可供帝王沉眠之土。”
那一夜，王帐之中灯火不熄，王亲自召见苏沐风，于密帐中赐命：“陵基已择，陵神未立。你可知，有国一日，便不可无镇之灵？”
苏沐风俯首应命，又轻声道：“镇陵之神，臣已筹得其形，却非人间之物。”
王凝目：“何意？”
“有妙音鸟名‘伽陵频伽’，羽若朝霞，鸣似天音。西方天竺谓其为‘灵音鸟’，能通幽明，召风雨，破障梦。若以其灵镇陵，则地脉不歪，鬼神避走。”
“此神鸟何在？”
“臣于民间得见其传说，又访《天竺游记》，图其形以为像。然伽陵频伽一旦现世，须一守护之灵，与之生死共渡，方可镇长陵。”
“守灵者，何来？”
“臣亲造其像，以山石之骨、寒铁之心、天雷之火锻之。像成之日，需以三日三夜天鼓震声唤魂，使其受命天听，名曰—靖安。”
石靖安，非人，非神，非兽。为镇伽陵频伽之觉醒而生。
王沉默良久，命下：“你造，吾观。”
冶铸神像那一夜，贺兰山上雷电交织。
工匠皆避，唯苏沐风，独立炉前，执雷铜滴入兽腹，灌以北漠寒泉，石像渐显人形：面无口鼻，胸有火纹，手捧空壳。
第三日天亮，石像静立于王陵之前。
所有人都说，那眼窝虽空，却仿佛能望穿众生。
苏沐风披发持杖，在其前燃香，低声念诵：“靖安者，以音为引，以魂为令。汝守伽陵之音，护国护民，永生永世，声声不息。”
他话音落下，山风忽起，石像胸中火纹微光一闪，天鼓未响，自有雷声滚动。
王自帐中，听见雷声，虔诚起身，口诵三次“靖安”，命为陵灵守卫，护佑妙音。
月余之后，王女病重，诸医束手，皆摇头避退。
王帐日夜不熄，乐声尽止，贺兰山下哀风不止。
王下令封宫，三日闭帐祈天。
坊间却传出异言：王女之疾，非人间之病，乃是陵神未启，梦脉已乱，神鸟未栖，魂魄不归。
苏沐风自此闭门不出，三昼夜未进水米。他焚香千枝，翻阅天竺古卷、观星识梦象，终于，在第三夜，披发而出，向王低声言道：“请开陵门。”
王愕然：“陵尚未封顶，魂入无处，行此为何？”
苏沐风却回：“陵为伽陵频伽所系之域。王女已非人世中人，魂将随音而行。若不入陵，其神识便将崩散于梦界之外，永不复归。”
那一夜，整个王庭静若无人，唯苏沐风一人，抱王女之身，缓步行入未完的地宫深处。
他未携仆从，也未带灯火。只于宫道之间焚以九香，吹以九律。
陵道两旁雕刻的石兽仿若动容，似有风声穿壁、低语耳畔。
地下温度极低，寒气袭骨，但王女之面色却由苍白转温，唇角浮起微笑，如听梦中妙音。
最后抵达陵心，苏沐风将王女轻轻置于未封的石榻之上。
他在地宫中留宿一夜。手中玉磬轻敲，低语咒文，其声微不可闻。
三日后，陵门悄启，苏沐风一人自幽暗中踽踽走出。双目血红，步履似失魂。
王急召问：“王女如何？”
苏沐风拱手，面无惧色，声音低沉却清晰：“王女未死。”
群臣惊哗，王目光如刃：“何意？”
苏沐风静立良久，才缓缓答道：“她之魂，已随伽陵频伽而入梦界。”
“何解？”
“梦脉既启，伽音未绝。往后，陵中之夜，天音自鸣，不可封，不可扰。”
王沉默许久，转身回帐，未再提起此事。
但自那日起，王陵每逢月半子夜，果然有如天籁之音自地宫深处传出。乐师试图摹仿，终不能及其一二。
自此，“梦中之音”、“陵中有神女”之说，悄然传于贺兰山下。
陵中伽音初现之夜，王独自登贺兰山顶，对苏沐风言道：“梦中有音，非人可扰。梦若失控，国若倾。”
苏沐风点头：“臣早有布置。”
他带王走至陵寝之西侧，那处乃风口所汇之地，一块形如神座的赤岩嶙峋兀立。
山风昼夜不息，吹得石上生苔皆反卷。
苏沐风令工匠将“靖安石像”立于岩台之上，以地脉为根，以风为引，朝向陵门。
“此像，受命守伽音。凡靠近陵寝之人，若无梦印，则魂被扰、识被封、听觉失序。”
王问：“梦印何物？”
苏沐风从袖中取出一枚圆形骨牌，牌面以伽陵频伽羽纹为形，背刻“靖安”二字，深达骨髓。
“梦印唯臣可造，臣死之后，此技绝传。”
王默然，良久道：“此为国之禁术，自此列为王室秘印，不得外泄。”
于是，自那日起，陵寝之门不再开启，靖安石像立于风谷之巅，日夜不动。若有风起，石像之胸火纹会微闪红光，如梦中鼓心。
百姓传言，那石像夜间会自行转头，守望陵中之音。童子行夜至风谷，常听见风中若有若无的童谣，音律清雅，似人非人。
而苏沐风，自立像之日，便不再入朝，终身居于山下“音庵”，昼则观星梦图，夜则抚磬与石像对话。有人曾夜里看见他披发站于风谷，与靖安对坐而语，寒风中却无人声传出。
王为防将来陵寝被扰，命工匠依苏沐风之设计，将整个陵寝封入八音锁局。
八处机关，各应“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变，外加“鸣石”“回梦”“隔魂”三声锁，唯有携梦印，且梦中闻音者，方可入其一。
同时，王命画师秘绘《陵图梦卷》，卷中绘出陵寝全貌、靖安之像、八音机关、伽音入梦的全貌。
整卷以牛皮裹封，以金箔封印，藏于王室密库，不传后人。
苏沐风在最后一次朝见王时说：“此封一开，便是梦界乱起之时。”
王点头，亲书八字封诀：“梦启之日，王气归根。”
那一夜之后，王便不再提王女，不再提陵神，不再提伽音，只让史官书曰：“王女早殁，陵寝已立，靖安守之。”
但贺兰山下，常有人听见风中如女子低语，有婴啼随鼓音而现，有童谣绕松柏不散。
夜半风过，山道尽头，石像仍立，风衣不动，火纹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