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儿科诊室往往是医院里最嘈杂的地方，另一个能与之媲美的地方是急诊室。
在儿科诊室，总有许多小孩子因为身体难受而大哭着，这些孩子身旁往往还跟着一对儿相互指责彼此，不停抱怨对方的父母。双方都在陈述自己的难处，责怪对方的疏忽。而来自父母的争吵会让本就难受的孩子，因为害怕而更加难受的哭喊起来，身心俱疲的父母又会暂时休战，默契的换上慈爱面具，把关注重新还给尚在生病的孩子。
护士们穿梭在这些喧闹之中，推着装满针管和药品的推车，不锈钢刀具碰撞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再配上昏暗的灯光和泛黄的墙壁，身心俱疲这四个字具象的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小林音在病房里睁开眼睛，看到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安静的缓了缓神。她和其他医院里的小孩不一样，一般的小孩，只要父母不在身边就会因为害怕而大哭大闹。但是小林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能很好的照顾好自己，感谢王黎理女士对她的教育启蒙，让她永远都有面对任何环境都会优先保护自己体验感的行为模式。
王黎理总是在画完一幅满意的画作之后，及时把内心的感受分享给小林音听。她相信孩子比大人更能体会情绪的本质，因为他们的世界没有遮掩与伪装。
那天，她刚完成一张历时数周的画作，疲惫却满足地坐在沙发上，朝小林音伸出手。
“宝贝，妈妈这次的创作感受非常痛苦，因为太难了。可这种难题又会让妈妈感觉到很幸福，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妈妈这么痛苦却还是能在结束的时候拥有满足感。”
正如王黎理预想的那样，小林音带着一脸困惑和期待，冲到她身边，耐心的等待着她的分享。
“首先，妈妈一定要先告诉你，妈妈可不是什么受虐狂，痛苦就是痛苦，痛苦本身从不美好，但它带来的体会，随着时间，会悄然转化成别的东西。痛苦意味着你能看到自己的局限、渺小、倔强……甚至那一点点闪光和挑战自我成功后收获的满足感和自豪感。宝贝只需要记住，无论任何难题，我们只需要给时间一点儿时间，就可以感受到鲜花盛开的那个瞬间。”
认真听着妈妈分享感受的小林音总会第一时间问出自己的疑惑：“妈妈，你说的感受我能听懂一点点，可你说的给时间一点儿时间，我听不懂。时间已经是时间了，还怎么能再给时间一些时间呢？那不是像让小猫给自己梳毛一样绕来绕去的吗？”
王黎理笑着亲了一下小林音软软糯糯的小脸蛋儿，把她抱在怀里，认真地对她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宝贝真棒，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要问出来。还记得有一次妈妈和爸爸专门开车两个小时带你去海边看落日的体验么？”
小林音点点头。
“那天风大，浪大，天边的云彩灰蒙蒙的，我们在沙滩上冻得发抖，还被浪花打湿了鞋，但你却看着远处那一点点橘红的光亮说：‘妈妈，好漂亮啊，太阳躲起来偷看我们。’”
小林音开心的点点头：“妈妈，海上的日落确实很好看，可是也很短暂呀，就那么几分钟，太阳姐姐就下班了，我们可是在路上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呢，就为了那么几分钟的日落。”
“对呀，宝贝，这就是妈妈想告诉你的。人生的体验和感受不是只有好的美的才值得拥有。有时候，那些令人悲伤的、沮丧的、愤怒的、痛苦的感受，才是我们生命里最真诚的体验。它们会让我们更珍惜美好，也更珍惜时间。正因为美好易逝，生命无法永存，我们才要用有限的人生，去体验无限的感受。”
王黎理从自己的画本中找到那个傍晚的画作。
母女两相拥在一起，共同重温那个傍晚带给她们的美好。
小林音虽然还不能完全懂这些话，但她记住了妈妈说的：‘痛苦也值得珍惜。’那天傍晚的落日，成了她心里第一个学会拥抱‘短暂美好’的记号。
这就是王黎理，她是那种会把人生的体会讲给孩子听的母亲，是那种亲手触摸泥土与颜色、又不吝于暴露自己软弱的行动派与体验派。她的敏锐、情绪、柔软与坚定，使她能看到林不言身上那些别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与光亮，也能让她称为小林音人生道路上最好的陪伴者和体验师。
小林音乖乖的在病床上陪自己玩，她学起了医生的样子，把枕头竖放在床上，有模有样地给“病人”看病。问诊、把脉、开药、打针，就这样玩了好久，但是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她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
小林音相信自己的爸爸妈妈一定就在门外守着她，只是因为她在睡觉所以才没有进来打扰她。
小林音光着脚下床，打开门，向门外的世界张望着。
果然如同她预料的这样，她一打开门就发现林不言和王黎理靠在过道两边低着头，沉默着。
小林音开心的向着爸爸妈妈跑过去。
“你的意思是说，小音又去找她了？”
“也不是，她还没有主动的意识。”
“那是......是她来找小音了么？”王黎理迟疑地问出藏在心底的恐惧。
“不，应该是在梦里，小音又做梦了。”
“可这和苏所长说的不一样，他当时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小音一定会安全吗？！”
“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了，老婆，苏所长已经一个月都没来单位了，我甚至怀疑他……”林不言懊恼的把盖在眉眼上的碎发向后一拨，不想把负面情绪带给妻子，“没事的，没有苏所长，还有我，我是小音的爸爸，我一定会保护好小音的。”
“老林，我只想看着小音健康长大，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王黎理说到最后声音弱下来，林不言靠近抱住她，轻抚着她的后背。
“相信我，黎理，相信我，我们都会一直好好在一起的……”
“还有我！”小林音没有听见父母的谈话，只看见爸爸妈妈拥抱在了一起，就立刻冲上去抱住爸爸妈妈的腿。
“宝贝，你怎么光脚跑出来了？地上这么凉。”王黎理一眼就看到小林音光着的小脚丫白白嫩嫩的。
“对，没错，还有小音。”林不言赶紧一把将小林音抱起。
王黎理赶紧拿手轻轻拍着小林音的小脚丫，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把小林音脚上踩着的灰都拍掉。
“妈妈，你怎么哭了呀？”小林音在爸爸的怀里看到妈妈眼角的泪痕。
“没有宝贝，妈妈刚打了个哈欠。老林，既然小音睡醒了，咱们走吧，回家！”
小林音一听能回家高兴的在林不言怀里扑腾着：“耶，能回家了，我想回家！”
“得令，遵从我们小音公主的命令，一起回家喽！”
穿好鞋子的小林音，蹦蹦跳跳的左手拉着妈妈，右手拉着爸爸，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从医院回家。
到家后，天快要亮了。
窗外的麻雀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叫起来了。小林音在林不言的肩头窝着，像只小猫一样沉沉睡着。
林不言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放下小林音，生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孩子。王黎理跟在他身后，夫妻两看到小林音只是软软糯糯的嘟囔了一小句梦话，转身抱着她的小抱枕香甜沉沉的睡着，终于放下心。
两人蹑手蹑脚的从小林音的房间退出去，临出去前，林不言还拿着小夹子把窗帘夹好，这样一会儿阳光就没办法透进房间了。
做完这些，林不言快步走进自己的书房，很快从一个文件柜里拿出来一个包裹，交给妻子。
“这是之前苏所长交给我的，他说这个东西可以压制一下小音的梦魇，但一定会有副作用。到底是什么样的副作用，现在还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不管怎样，你给她带上吧。”
王黎理接过包裹，低头仔细端详，包裹轻得像装着一团风，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眼看林不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副还要出去的样子。
“你还要出去？”她忍不住问道。
“对，我想起来小音画的那幅画上有特殊的岩画符号，我去看看跟小音这次的晕倒有没有关系。”
“不用这么着急吧？你不休息一下，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没事的，我累了在研究所休息一会就好了。”林不言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又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你跟宝贝在家好好休息，等她醒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立刻赶回来。老婆，别担心，我一直都在。”
王黎理点点头，看着他换好衣服离开。
她轻轻走到阳台，掀开窗帘。
晨曦未至，街道仍沉睡着，林不言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修长，像是独自奔赴战场的士兵。
王黎理望着林不言快步走向车子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涩与疼惜。
“你也太倔了啊。”她在心里轻声说。
眼看林不言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王黎理回到客厅，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包裹。
包裹里里面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刻着奇怪的纹样，不知是羽毛还是水波，细致得如梦似幻。她拿在手里左右端详了半天，却仍看不出所以然。
拿着玉佩，王黎理轻步走进小林音的房间。
小林音睡得正香，小嘴还在砸吧着，好像在梦里品尝着什么美味。
王黎理轻轻抬起她的头，把玉佩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蹲在床边，凝视着女儿的睡颜良久。
粉红的小脸蛋，毛茸茸的睫毛，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像是一株被晨风呵护的小草，柔软而鲜活。
王黎理看着看着，嘴角浮出一抹心疼的微笑。
那是她的孩子，她亲手抚养的宝贝，是她画布之外最柔软、最坚定的色彩。可心底的柔软逐渐被现实的锋刃划破，自从梦魇开始，小音常常在睡梦中低语、哭泣，甚至不再愿意独自入睡。她的坚强像是被拉紧的丝线，表面无事，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王黎理轻轻摸了摸玉佩，又低头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心中悄然地说了一句：“宝贝，别怕，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知道，这枚玉佩或许可以暂时安抚梦魇，但却压不住真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