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过了多久，小林音从苏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醒来。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凛冽的风声一次次猛冲窗户，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敲打着这座孤岛一般的建筑。
夜，已很深了。
小林音揉揉眼睛，望向四周，办公桌上的台灯为房间蒙上一层温暖的橘光。虽然父亲的身影不在，但她知道他在哪里。
办公室内，林不言正伏在桌前，面前摊开着几张岩画拓片与残碎陶瓷瓦片。
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灯光斜斜照在墙上的文物影像与复刻模型上，静默得仿佛连时间也在凝视他手中的碎片。
林不言背后的墙上挂着他最喜欢的那句陆游诗句：“度沙风破肉，攻垒雪平壕”，像一面静止不动的战旗。
每当有人调侃他“疯魔式”的研究时，林不言就用这句诗当作反击，也把这句话当作自己的信仰。
林不言正用放大镜细细地辨认着这一大块破碎的陶瓷瓦片，陶面上的图案虽残却清晰，像是一个失语者正试图用纹路诉说自己的过往。
林不言手指轻触着破碎陶瓷瓦片的肌理，粗粝、沉重，指节落满细沙，像是与千年的风尘握手。
林不言低声自语，声音像是来自某个遥远时空的回响：“鸱吻啊鸱吻，你走了这么久，终于回来了。告诉我，你的样子，我将为你复形，让你重新找回守护神的威严……”
林不言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走向角落那排沉重的铁柜，翻找起那些陈旧泛黄的资料。
这时，小林音已经摸到了办公室门口，轻轻推门探头而入。她可能还没从梦中完全醒来，声音软软的：“爸爸……”
林不言那边翻找资料哗哗作响、铁柜门敞开又撞上，毫无回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考古世界中。
“爸爸……”小林音又叫了一声林不言，只见父亲陷入她习以为常的“疯魔样子”。
小林音没再喊，只是安静的走到爸爸的办公桌前。
看向桌面的瞬间，她就被桌上的碎陶片吸引了目光。小林音望着那片残缺的破碎陶瓷瓦片，目光发直，像是看见了某种熟悉的谜语正在等待靠近。
小林音随手拾起父亲桌上的笔，在空白的研究记录页上画了起来。
眼睛不断凝视着破碎的陶瓷瓦片，可手却在画另一幅图像，像是有另一个她，在她体内接过了控制权。
小林音画得很认真，下笔迅速而有章法。
夸张的比例，粗旷的线条，龙头鱼尾，神态非常威猛。龙口大张，獠牙外露，眉目突起，两侧各有一圆孔，鱼尾双叉呈人字形，饰有鳞纹，鱼尾背部饰有鱼鳍纹。
她画画的样子很像王黎理， 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朵静水里的睡莲，盛开在夜色深处。
同一个空间里，父亲和女儿各忙各的，像是不同年代的两帧图像，偶然重叠在同一时刻。
片刻之后，林不言终于从最底层抽出一本厚重的工作记录本。他的手指翻得飞快，像是在拨动记忆的琴弦。
这份笔记正是他想要找的有关鸱吻的记录：汉代之前，宫殿正脊两端高高翘起，名为“鸱尾”。发展至唐代，鸱尾造型逐渐突出吻部，张开大口吞咬屋脊，因此多叫做“鸱吻”，到了宋代，鸱吻龙首鱼身、张口吞脊的形象，被慢慢固定下来。
终于，林不言翻到自己要找的那一页——页面右下角，空着一处等待被还原完整样貌图案的空缺处。
林不言看着等待被完善的空缺图案，默默地怔住，嘴唇微动：“你不肯走向我，但没关系。其实……我早已认识你了。”
他拿着记录本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却突然发现办公桌前低头画画的女儿。
林不言望向桌前的女儿，下一秒，却僵住了。
“小音？”林不言走近，却看到她正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作画。他眉头一皱，平复了一下情绪，话虽没出口，手已伸出。
“乖宝儿，今天怎么在爸爸的笔记本上——”话没说完，林不言的手停在半空。
那画纸上，不是涂鸦，不是玩闹，而是——与自己多年前笔记上图案一模一样的图像——西夏鸱吻的设想图。
党项族给鸱吻加的“西夏美学”充满了美感：夸张比例+粗犷线条，与同时期其他地区出土的鸱吻相比，在比例上，西夏鸱吻更突出龙头比例，约占总高一半，而其他鸱吻的龙头约占总高的1/3。西夏鸱吻整体的雕刻更为粗犷大气，而其他地区出土的鸱吻雕刻更为繁复精致。
四下静静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如清风吹过古墓。
“爸爸……”小林音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刚一画完回头呼喊林不言，大眼睛扑闪着，下一瞬便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来，向父亲的方向倒去。
林不言猛地上前，接住女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将她轻放在沙发上，手指哆嗦着把她画的那页对折，小心翼翼地压在记录本一侧。
然后，他夺门而出。
桌面上，小林音的画静静躺着，如一枚穿越时空的印记，与多年前的笔迹重叠在一起，如宿命的回音，等待被听见。
小林音慢慢睁开眼，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林不言正和医生交谈。
“爸爸……”她声音微弱，像是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林不言转身，蹲在床边，温柔地摸着她的额头：“小音，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林音眨着眼，“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啊？”林不言问，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
“我梦见我穿着好看的红裙子，还有一个帅气的叔叔，穿的像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一样。他背着剑，受了伤，拉着我跑。还有人拿着长长的刀追我们，天上一直在打雷，像是要塌下来……”
她说着说着，眼神逐渐模糊，像仍未完全醒来。
“没事了，宝贝。”
林不言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他都不叫我的名字……”她小声嘟囔。
“梦里的帅叔叔有可能不知道你的名字哦，小音。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叫你小仙女的，是不是，我的宝贝小仙女？”林不言笑着逗她。
“不是。”小林音突然坐直，像是想起什么。
“他叫我——迦……陵，迦陵频伽！就是你总念叨的那个很奇怪的名字！”
林不言的笑容僵在脸上。
很快，他沉默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小音，不用害怕，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是梦里还是哪里。爸爸……”
话还没说完，这时，病房门猛地被推开，王黎理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扑到床边：“宝贝，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妈妈，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儿累。”小林音虚弱地说。
“医生说是低血糖加过度疲劳，没休息好造成的。”林不言走过去，语气低低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老婆，是我没照顾好她。”
“下次要是你要加班，我带她回家住。”王黎理皱着眉，轻声说，“那破沙发也睡不好，孩子累你也累。”
林不言点点头。
“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个图案……”王黎理抬头，语气犹豫。
“出来说吧。”林不言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小音先休息。”
林不言低头看着小林音：“宝贝乖，爸爸妈妈去给你买点吃的，你乖乖躺着，别乱动哦。”
小林音点头，闭上眼睛。
就在眼皮合上的那一刻，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歌声，遥远、空灵，如山中泉水，穿越千年。
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话，只听见小林音轻轻呢喃了一句：“他是不是还在……碑林后面呀……”
病房内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监测仪器微弱的“滴滴”声，像是远古回声，在现代的时空里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