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多年前,林不言也是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满怀着激情和热血,手里拎着蛇皮袋,走进这片灼热如铁板的西夏荒原。
他挤出最后一点口水润了润喉,对着那扇所长办公室的门敲了敲,汗水从他额头滴落,就像千年之前的沙尘落在碑面上——无声却重。
“进来!”里头那人洪亮地喊。
苏所长是那种旧时代的知识分子,信仰考古的神圣性,嗜茶如命,甚至连牙缝里都卡着老石器的味道。
苏所长的人生名言:“纸寿千年,书传万世,考古是一个国家的良知,如果连考古都说谎,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此刻,他看着林不言,就像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一个对着古墓发烧、把文物当人聊的青年。
“干这行,要疯一点儿。”苏所长拍拍林不言的肩,“不疯,出不了活儿。”
后来,这句话成了林不言的命。
八月的盛夏,太阳高高挂着,炙烤着这片黄土地上的一切。暴露在太阳下的人们被黏腻的汗水包裹,整日不见风,四下静静的,世界好像被高温烧坏了音量键。
研究所的楼道,安静得像一段沉睡的史书,标语贴在墙上:“保护!保护!再保护!文物不是烂砖头”、“巡查要像侦察兵,修复胜过老中医”......
林不言一字一字看过去,像念经文。
得到苏所长鼓励的林不言,看似镇定自若,一副受得起领导夸奖的样子,实则内心深处早已犹如喷涌沸腾的岩浆,一心想着士为知己者死,愿为考古事业奉献终生。
从苏所长办公室出来之后,林不言就这样斗志昂扬的独自在研究所的大楼里探索着:自上至下,一层一层的游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研究所总共五层,没有电梯。
阴凉的走廊,慢慢浇灭天气带来的燥热,也让热血青年林不言慢慢回到冷静自持的状态。
一楼标语的尽头就是一间大的研究室,那是林不言未来将要工作的地方。他探头向里张望,想向新同事们打个招呼。
林不言目光划过研究室的每一个角落,只看见了在桌上堆在一起的陶片和和碎碑,却不见一个研究员。他接着寻找,却发现这栋楼里各个研究室内空空如也,只有碎陶、残碑和灰尘。
他继续探索,却发现研究员们正躲在后院乘凉、打牌、闲聊、打盹儿,各个像从文献页脚里跳出来的闲笔。
林不言见状摇摇头,他没打招呼,转身回了他所在的办公室。
他来,不是为了交朋友。
他要与石头交谈。
很快,林不言成了研究所著名的一道风景:远近驰名的“林疯子”。他像钉子一样钉进了这片沙漠的历史里——头发乱了,胡子长了,饭也忘了吃。他站在碎陶片前,像一个虔诚的术士站在的等待复活的尸体前,轻声祷告:“你别怕,我会让你复活的。”
别人说他疯,他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不觉得自己在研究历史,而是在聆听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他也从不评价别人,那些在大院里打牌的研究员、抽烟的女人、边巡查边听相声的修复工。他觉得他们就像不愿醒来的梦里人。
他只愿意把力气用在那些碎片上。
“这些老物件,你要不一头扎进去,你就和他们说不了话。说不了话,你光是看能看出来啥。”这是林不言的经典语录。
同事们一度以为林不言得了失心疯,想要把他送去看精神病院。但研究阶段结束之后,他就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同事们才暂且松了一口气。他这般拼命的工作方式,像镜子一样照出那些按部就班、摸鱼打盹的同事们,一个个都开始心虚得很。
林不言的认真成了别人的尴尬,为了不让他再这么“疯魔式”地搞研究,研究所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同事开始忙碌起来。她们趁他工作间隙,见缝插针地给他介绍女朋友,从县政府的公务员到乡小学的语文老师,到最后,连研究所食堂洗菜阿姨的侄子的表姐都被搬上了台面。
每次遇上这种事,林不言总是带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仿佛他对话的对象不在眼前,而在千年之外的某块碑石里。实在被逼急了,他才会点点头,说“下次见见”,然后便不了了之。
那是一个寻常冬日的午后,林不言刚把手头的文物复原做完,伸了个懒腰,然后从自己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红彤彤的请柬,分发给科室的同事们。
“大家都要来。”说罢,他转身离开研究所,只留下满脸错愕的众人。
同事们回过神来,打开请柬,差点惊掉了下巴——上面写着:林不言,王黎理喜结连理,邀您见证。
然后,他就这样如同一道惊雷闪电,即将与王黎理结婚了。
没什么仪式,也没安排请客,就几张红彤彤的请柬丢在茶水间桌上,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消息炸开,走廊里顿时沸腾:
“这王黎理不是美院的院花吗,怎么看得上他的?”
“谁说不是呢,那个文物疯子,怎么搞到了美院的院花?”
“听说是苏所长牵的线——你说这运气,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怪不得人家看不上咱们介绍的呢,人家早就抱得美人归了。”
“我也没见过他们俩一块走过,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林不言的这枚重磅炸弹。
有人猜测,有人哀嚎,有人气愤。
“这一头扎进老东西堆里的书呆子,凭什么娶了个这么漂亮老婆!这让我们情何以堪啊!”
婚后的生活,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林不言依旧搞他那一套“疯魔式”研究,而王黎理总带着饭来看他。到研究所之后,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也不打扰他。反倒是这该死的林不言一旦进入状态,对谁都视若无睹,这让几个男同事恨得牙痒痒。
不仅如此,林不言还时不时拿出几张文物拓片丢给王黎理,也不多说什么,王黎理就照着画起修复图,整得跟研究所的编外人员似的。
这种奇特的相处方式,被研究所见证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大家都觉得,王黎理的出现,就像把一瓢清水倒进了一个盛满灰尘的老旧坛子。她不声不响,只是带饭、画图、坐在他身边,像一道风,悄悄地吹在林不言那块顽石般的心上。
林音,就是那阵风留下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