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横祸 2
因为司空静的失踪,左临昱一直无法坦然面对自己。
司空静拥有一种高贵的美丽,完美的额骨,绸缎一样的细腻皮肤,幽闭、社恐养成的羞羞答答模样,既令人烦恼,又让人兴奋。
他们的婚姻是现代式的——自主相识,自由来往。
嗬,这样说有点夸大其词。
初见司空静,左临昱并不觉得她有幽闭或者社恐症。
她是记者,社交恐惧症的女孩怎么能当好记者呢?第一眼,他便看到了她眼里的光,一道惊讶,或者说一见钟情的光,闪亮了他的心。
然后,她就显得主动,在曲风和谢欢的家宴上,在四人同行的游乐中……而他始终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心里还有别人。但是,一次浪漫的野营,野营时的醉酒后,她自称已经是他的人了,随后他们拍拖好多年,终于不得不走进了婚姻的牧场。
无论怎样,司空静是他妻子。他不能在病房里坐等她回来。
他强撑着起床,正要开门出去,门却自己打开了。
至少左临昱觉得它自己开的,直到门口出现一个人。
“您怎么来了,叔叔?”左临昱吃惊地问。
来人没有马上回答左临昱。他比左临昱略矮一点儿,瘦长个儿,样子十分结实有力,额头有点秃,穿件旧皮夹克,下套牛仔裤。
司空权从头到脚打量了左临昱一番,视线落在包扎着的头上。他抢上一步,扶住左临昱。“你想出去,这么重的伤?”
他是司空静的叔叔,也是她家唯一跟他们走动的人。
看不出司空静有多敬爱他,但并不排斥,这已经是她对娘家人最好的态度。
司空权在哥哥——也就是司空静的父亲司空则的公司搞销售,跟其他的营销人员一样靠提成过日子,但整天都乐呵呵的,似乎对工作,或者说对哥哥毫无怨言。
神态上,他跟哥哥,跟侄女也毫无共同之处,他像个无忧无虑的打工仔,父女俩却一个严肃刻板,一个冷漠寡言。
接着,他用悲伤的声音告诉左临昱,司空则确信他女儿的失踪,是一起有组织有策划的犯罪,而左临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说这话时他灰色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
这时,左临昱的母亲走了进来。
苏醒后,母亲一直守在他病床边,努力表现出乐观的样子。左临昱明白,那不是真的。
父亲十年前就中风卧床,她对护理病人早就精疲力尽,在他结婚前,母亲就表现出不可控制的歇斯底里情绪。何况,现在她要两头跑。
司空权见到左母,就像老鼠见了猫,萎缩地退到一边,闭紧了嘴。
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风风火火地闯到儿子的床前,用手抚着他的额头,好像刚知道儿子出事似的。
左临昱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刚抽过烟的气息,那表示她在为儿子出事、儿媳失踪而痛苦,但她不会在儿子面前显露出来。
这种奇怪的掩饰方式倒使左临昱静下心来。
尽管房间里的空调热得几乎跟夏天似的,尽管左临昱不断抗议,母亲还要给他加盖上一条毛毯,并抓着他的双手塞进毯子下面,使得他们握在一起的双手都汗淋淋的。
她把护士叫到床前,好像在用耳语密谋一般询问左临昱的伤情,但在左临昱听来,嗓音比手提式扩音器还大。
幸亏护士小姐好修养,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这类家属太多了,她早有心理准备,她只能好语安慰他们,任何抗议都可能变成伤害。
除了司空权和母亲,再也没有亲人来医院看望左临昱。
当然,来看他的朋友不少,特别是曲风夫妇,每天都来医院探视,甚至在他昏迷期间替代过他母亲。曲风有一份成功的事业,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特别是有一个好妻子。他几乎每天来看望,十分难得。
但是,左临昱时刻在逃避着探视,想趁着无人逃出医院。
他要去找妻子,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思维不要漫游到失踪的妻子身上,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数烦恼。他必须找到妻子。
虽然他们才结婚半年,而这半年,几首让他如坠深渊。
当然,让他无法逃出医院的,还是同事。
郑航特别交待过左临昱母亲,如果她有事出门,就得告诉他。他母亲跟郑航的探视几乎无缝对接。
而母亲的存在,总让左临昱想起妹妹左娜。最近几年,左临昱只有在父母家客厅的镜框里才看见左娜。
那是父亲瘫痪前拍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幸福而欢乐的四口之家、繁花锦簇的公园和显示城市崛起的高楼脚手架。
他在妹妹清纯无邪的微笑里寻找现在的暗示。
现在的她是一名瘾君子,阴暗的自我、自暴自弃的感觉,但十年前丝毫没有这方面的痕迹。他结婚前,尽管他们仍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可是作为她的哥哥,也只能到戒毒所里才能看到完整的她。
左娜变成这样,跟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因为父亲突然倒下,家徒四壁,但为了让他去外地上大学,竭尽了所有,她只得休了学……
左娜没有来探望他,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打。不过,无论她现在干什么,都不足为奇。
最苦的还是母亲。她拉着左临昱的手,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
是的,父亲基本成了植物人,而左娜形同行尸走肉。
母亲休息的时候,郑航和小舒就会出现,一是通报案情,二是询问他一些令人费解的问题,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可能的线索。
左临昱跟郑航从来不太亲近。除了两人争着当刑警,郑航上了,而左临昱去了宣传中心,还有,左临昱还在采访中,发现郑航并不是那么完美,认为他破案有侥幸成分,同时他的奖章里更多的是其他同事的功劳。
郑航对这种看法深恶痛绝,当着领导的面谦逊,背后却警告左临昱不要乱说。
还有,就是郑航总揪着左娜药物滥用不放,总以为天下的坏事都是她做的。
这天,左临昱母亲和司空权离开病房,郑航又纠着问:“我想了解左娜的情况。”
“为什么?”左临昱很不高兴地打断郑航。
他知道,妹妹是个药物滥用者,有药品的地方就意味着存在犯罪的可能性。“难道你怀疑我妹妹对我们做了什么?”
“只是想了解些情况,开拓一下思路。”
“思路?这么多天你们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知道为什么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
“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妹妹的情况吗?”
“当然,但我们掌握了新的线索和证据,可能跟你妹妹有关。”
这句话捣中了左临昱的心窝。
他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为此他真恨自己。他不是刑警,不是办案人,虽然总嘲笑郑航不善于固定证据,但对郑航提出的线索和证据,他也无法否定。
他必须说实话,在左娜问题上,说假话是蒙混不过去的。他甚至不能在真真假假之间兜转。因为,郑航一定能够分辨,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而且,郑航紧盯着他。他觉得郑航每盯一眼自己就不像个人样。
他跟左娜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他俩挺亲密,他很关心她,但不能使用好或坏这两个字评判她,因为他爱她。
他跟她最后一次见面大约是六个月之前,那天是他跟司空静结婚的日子,是在司空静生活的老房子里,司空则将它送给了女儿,作为女儿结婚的婚房。
当婚礼进行到关键时刻,也就是司空则将女儿的左手庄重地递进左临昱的右手里时,左娜进来了。
当时,左娜应该正犯着药物依赖瘾,她一进来就冲向司空静。
左临昱和司空则都想保护好司空静,但司空则抢了先,他一把将女儿的左手塞进左临昱的右手里,便转身迎向左娜,但还是迟了一步,左娜抓住了司空静的婚纱长裙……
让左娜的手离开婚纱长裙,以及兄妹俩简单对话的这段时间,在参加婚礼的客人看来是短暂的,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显得极其漫长。
甚至,在随后的六个多月里,这件事一直在左临昱和司空静之间发酵延续。
“出去。”那天,左临昱一见左娜便说。
“我来看看嫂子。”左娜平静地说,并未因哥哥的冷漠而有过激的反应。
“除非你彻底戒断药物依赖瘾,否则我们不会见你。”
这时,司空则霍然转身,拦在左娜面前,而左娜仿佛突发疾病,瞬即萎顿在地,接着却两手灵巧地抓住了司空静的长裙。
司空则迅速蹲下身,将左娜的手从长裙摆上扳开,一把抱起她,离开了婚礼现场。
左临昱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郑航看。他说:当时的场面并不乱,说不上冲突,倒像一场亲人之间的拜别。
郑航问:“你那样说,只是昐着能迫使她重新进行康复治疗?”
左临昱轻轻抿了抿嘴。“没有,不完全是。”
“我不太明白。”
左临昱不知如何解释。他想起十年前挂在墙上的全家福,想起那个笑盈盈的女孩。
“我用更严厉的话吓唬过她,”他说。“问题是,我已送她进了几次戒药物滥用所,每次出所几天就吸上了,似乎没有那东西她就活不下去。”
“那你对她康复不抱任何希望了?”
左临昱没法回答,左娜离开戒药物滥用所进行社区戒药物滥用,家庭监管职责在他身上,他实在是没有尽到责任。
“静静有幽闭症,她们在一起接触我不放心,”他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郑航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你们结婚后就搬进现在的住所了吧?”
“静静坚持要在老房子里结婚,度完蜜月就住进了新房子里。”
“你们夫妻俩在新楼里住了不到四个月,而你有六个多月没有见到妹妹了,对吗?”
左临昱疑惑地盯着郑航。
“你妺妺从来没有去过你们现在的住所吗?”
左临昱肯定地点点头。“没有。”
郑航转过身,说:“我们在你家的车库里多处发现左娜的指纹。”
这话带着明显的暗示成分,让左临昱有些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妹妹药物滥用,但他不认为她会在哥嫂的汽车上动手脚,她需要钱却不至于谋害亲人的生命。
不过,这只是左临昱作为普通人的想法,作为警察,他或许低估了左娜堕落的程度。郑航告诉过他,自他遭遇事故后,再也没人见过左娜,相当于她与司空静同时失踪了。
不过,郑航认为,如果这事是左娜做的,她一个人干不成。
她一定有同伙——男朋友或者毒贩子、瘾君子,某个清楚司空静父亲非常富有,而且知道她父亲远在上海治病,她本人就有一定财务支配权的人。
原来郑航一直将此事当作绑架案在办,这是左临昱所不知道的。
他很怀疑这个侦查方向,即使绑架者在司空静的汽车上动手脚,让她或者夫妻俩遭遇交通事故,他们还怎么从死了或者重伤的人身上勒索赎金呢?
即使他们是瘾君子,脑子被烧坏了,也不至于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何况,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出现敲诈信?
郑航没有说话,但左临昱再次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药物滥用者的思维是无法用常态来考量的。
不检点、不自律,不会处理社交矛盾,就是他们最初药物滥用的原因之一,逃避,厌世,消极,让他们一头扎进迷醉的状态里。
他们更承受不了压力,警察展开调查,媒体大肆报道,他们将感到不寒而栗,会杀人灭口,也会销毁所有证据,放弃一切,溜之大吉。
左临昱不寒而栗。
不过,他不是那种能被合情合理的理由打动的类型。
郑航也没指望他能做出回答,径直走开了,他知道左临昱无法回答,他也只是友情提醒,给左临昱一个思考的维度。
左临昱也在这么做呢。
他想,妹妹不可能是那个害得他们夫妻俩遭遇交通事故的人。
他对她的了解胜过她自己,他在她那双灰色眼睛射出的跳动不安的目光中,只看到无助、胆怯和懦弱,一种被围猎的小动物般的躲闪和逃遁。
正因如此,他想,她才选择了药物滥用。
因为她不断地被男朋友抛弃,大概有五六次吧,她自以为找到了有安全感的男性,但时间长短不一,都指向了相同的结果。
而且,她又特别听不进父母和兄长的劝告,把亲人的好意当作对她的制约和裁决。
如此循环往复,促使她更加渴求外在的情感需求。
每次分手都如撕心裂肺一般,好像柳叶刀狠狠地捅向她的心肺,最后,她医治创伤的唯一方法就只有药物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