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横祸 1
意识如同汩汩气泡,从深不可测的潭底浮出水面,突然放射出白色光芒。
左临昱身躯抖动了一下,猛地醒来。
房间里灯光明亮,空气中弥漫着医用酒精刺鼻的味道。
一道嘀嘀声合着他的心跳节奏嘶鸣。他想活动一下手臂,左腕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一只静脉注射器扯着他腕部的皮肤。
左临昱警觉地几乎弹跳起来,心跳加快,嘀嘀声越发急促。
“我这是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左临昱的前额和胸肋部一阵阵悸动,发出锥心刻骨的剧痛。
胳膊和腿好像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种感觉正如熟睡时肢体压在身子底下,醒来后觉得所有循环系统都退出了那部分肢体一样。
不像是恐惧或者怯阵。左临昱没有经历过那种情形。尽管如此,他还是缓了很久,才勉勉强强抬起右手,费了很大的劲,才轻轻地触及脸和胸肋两个部位,那里裹着纱布,似乎缝了针,一摁便溢出血渍。
他放松身体,仰面向上,脑子里满满的,都快炸开了,好像猛灌了一瓶白酒,所有的呕吐物都塞在嗓子里。
他竭尽所能地回忆发生了什么事情。越是急躁,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海里不仅一片空白,还像醉酒后一样全无头绪。
“你终于醒啦,临昱。”
声音吓了左临昱一跳。他没听到有人进屋,不过跟着声音来的自然有个身体。
左临昱一点点支起身子,看见一个男人身影,身着西装,上唇和下巴都留着蓬乱、黑硬的胡须,浓密的剑眉下面,一双温柔的眼睛透着关切和惊喜。
男子盯着左临昱,仿佛他是一幅地图,能把他引向藏着所有答案的某个地方。男子突然哈哈一笑:“三天了,可把我们都急死。”
左临昱勉强点了点头,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面对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带着上位者的自信。
皱巴的衣饰和满脸倦容丝毫掩饰不住他的高雅和稳重。
左临昱看得出他并不是医生,但有着医生的儒雅和睿智,唯一的瑕疵是他的眼睛不是很明净,好似时刻准备着看透别人的心思,或者仿佛历经过人生百态、世间悲欢。
“你别动,我这就去叫医生。”男子一闪身出了门。
他压制住急躁,缓缓地观察了一番周围。医生?对,这是一个无菌环境,一间单人病房。
床头堆着几束鲜花,还有一些慰问品,旁边的操作台上摆着不知名的仪器,各种管线延伸出来插在他的身上。
“我生病了!事情一定很严重。”
左临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满怀痛苦,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拼命地想要回忆些什么,但脑海里什么都没有。
他抗拒着失忆,强迫自己回想从最初的经历想起,但越是勉强,大脑越是像一团搅拌的商砼,粘连无绪。
他转头面向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天际线出现在他的眼里,一座威严建筑的正面占据了视野的核心,辉煌的霓虹显示四个大字:昭陵公安。
第一缕回忆之光回到左临昱的脑海里。那是昭陵市公安局机关大楼,自建成至今五年,他在里面工作了五年,对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
但他的太阳穴仍一抽一抽地作痛。
此时,他从病床上挺直了身子,手指死死地抓着床沿,竭力在脑海里回放所能忆起的最后一幅画面——寒冷而阴湿,那是一间车库。
他跟妻子司空静在车库里拌了几句嘴,然后妻子独自驾车冲出了门。
不对,车库门外有一条减速带。妻子在经过时停顿了一瞬,他趁机坐进了后座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努力回想出门前后发生的点滴,心里泛起一阵惊恐。
随后的一切,一片空白……
穿西装的男子又跑了进来。他仔细地看了看男子的脸,还特别留意他的气质,说话的方式让左临昱感觉熟悉,过去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
他是律师朋友曲风。
他身后跟着一个白大褂,两个警察。一阵风拂过,他闻到了烟味。不是有人抽烟,而是衣服上的那种烟味。年纪大点的警察专抽那种很冲的香烟,烟气到哪,就代表他到了哪,他是刑侦支队重案大队长郑航。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队员小舒。
仿佛是对他耐心观察的回馈,来人的对话传递了更多的信息。左临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公安宣传中心副主任,明白自己出了车祸,被人发现后送来了这里。
他也想起了,小舒曾是他徒弟,三年前考录进公安时,曾在宣传中心见习。
小伙子文字功底不错,又人见人爱。他很喜欢,曾经建议小舒留下来,但小舒坚决不肯。
说不是他不讲感情,而是他想秉持自己的初心。
他只想当一名刑警。
“醒来就好!”说话的是郑航。语调很柔和,似乎先让他宽心,转而换成严肃认真的语气,“你是跟妻子一起出的门?”
郑航真是一点没变,任何情形下,任何时候,做事说话都直奔主题。
左临昱跟郑航都不是毕业于警院,一个是文学院,一个政法学院,两人通过公务员考试,同一批入了警。左临昱学的是文科,却因从小想当刑警,入警后一心想当刑警,但因为入职自述显示出突出的文字功底,被领导看中,留在了政治部。
考试中,郑航落后左临昱好多分,这让左临昱很看不起;而且,左临昱认为是他占了自己热爱的刑警岗位,明里暗里跟他有些不对付。
不过,郑航精干敏锐,在刑侦工作的几年里,尽管左临昱不相信,却成了某种传奇人物:捣毁了一个涉黑恶团伙,调到重案大队,又把一起绑架案办得利利索索。
他从基层干起,了解各基层办案单位如何协作运转,共同构成一个整体,因此提拔很快,已经是重案大队长。
“我知道你受了很重的伤,但我们急于了解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打扰你。”郑航说,“慢慢想,不用急,”
含意很清楚,发生的事不小,造成了重大影响,当成了重案办理。否则,不会郑航出马。
左临昱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你妻子在车上吗?”
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花了左临昱更长的时间。“……不知道。”
“她去哪儿了?”
郑航问了很多问题,但每一个问题都是否定的回答,跟与白痴对话没有什么区别。
医生用笔形电筒检查了左临昱的眼睛,看上去一脸平静。
“可能……”医生欲言又止,“根据诊断,他的情况属于逆行性遗忘,这在脑外伤中相当常见。他对交通事故的记忆可能会模糊不清甚至完全缺失,但大脑不会永久性伤害。”
他顿了顿,对左临昱说,“你认识他吗?”
左临昱说:“郑航,大队长嘛。”
问话让他精疲力竭,但他的回答听上去有些鄙夷不屑。郑航气恼地虎起了脸,医生赶忙拉住,并推着他跟小舒一起出了门。
左临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眼冒金星,头痛难耐,只得再次躺下。
但他仍坚持着,微微眯起眼睛,将视觉和记忆结合起来识别人和物。
朦胧中,曲风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大约读懂了他的心思,想给他安慰。他却只看见曲风的眼白,它们好像悬在空中的两枚骰子,显示出满灌的点数。
曲风是个不错的律师,平日很忙,难得有时间在医院陪护病人,尽管他也经常跟左临昱喝酒打球吹牛皮。
他政法大学毕业就考了律师资格,本来可以去检察院工作,却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很快朋友和政法警官们就送他个“脑膜炎”的绰号。
郑航和曲风是校友,郑航也很看不起曲风,说脑膜炎称号对曲风来说太温和了,他分明就是脑子有病,业务水平很臭,还一心钻在钱眼里。
左临昱没看曲风打过官司,但他与曲风从小一起长大,曲风以前还是他的跟屁虫。因此,他对郑航看不起曲风,很反感,一谈到曲风,两人就唱对台戏。
感情还是感情。这不,左临昱受伤了,曲风一直守着他,而郑航一来就只知道问案情,好像他受伤是自己作的,还犯下了什么大罪。
现在,左临昱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暗暗数着曲风抚摸手背的频率,努力克制自己的思维不要漫游到郑航说的事故上,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数可能性。
但是他并不是总能做到这一点。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一道黑沉沉的、毒蛇出没的深渊。
司空静,他的妻子。是她驾的车。
他在想交通事故是否伤害到她。肯定会的。也许她住在另一间病房。
但郑航问到她是否中途下了车。下车了吗?她去哪儿了呢?他对她下车的疑虑多多少少划破了自己的混沌状态。她下车了吗?这件事他毫无印象。
然而,左临昱想起了跟司空静结婚的那一刻。
那时,曲风儿子已经大了,还是曲风的儿子为司空静提的礼服长裙。
他还记起了司空则——他是司空静的父亲——狠狠地将她的手塞进他手里的情景。
他记得她脸上忧喜变幻的表情。他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新娘在两个跟她最亲密的男人交接时,脸上浮起那种莫测高深的表情。
他知道人生有很多岔路口,他知道打开一扇门关上另一扇,生命的替进,季节的更迭,但是当你结婚的那一刻……他令人如坠云雾。
他穿过了一扇犹如玄幻小说中的虫洞,一个魔幻的现实转换器。
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
两个简单、相爱的元素什么时候加上了一剂惊人的催化剂,魔法般地变成一个复杂多元的元素。他的世界完全改变了。
为人之夫使左临昱感到困惑。
是的,他知道刚刚接手这项工作才六个月,他只是第一次,没有经验。
眼前这个朋友曲风已经结婚四年多,有了两个孩子。
曲风的脸上永远都洋溢着快乐的烦恼,他的西服虽不免有孩子的污迹,总是笔挺。
他提醒左临昱说,你还什么都不懂呢。
左临昱同意。是的,左临昱一边对跟妻子如何相处这一课题,感到十分迷惘或恐惧,一边面对着司空静那美丽无瑕的面容,心里暗下决心,豁出一切去保护她——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
因此,当他听说自己因交通事故躺在病床上,听说司空静可能先下了车,而不在事故现场时,他宁肯妻子失踪,而不愿她跟他一样躺在医院里。
左临昱默想了一会儿,思路顺了些,神志也清醒了。
他试图坐起来,试图找个好一点的角度跟人聊天,他不喜欢当个病人躺在床上。人们说警察和医生是最糟糕的病人,原因就在于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
曲风看着他,像一只渴望鸣叫的蛙。
曲风说出事那天,左临昱在他家吃饭,喝了点红酒,不多。左临昱接到司空静打来的电话,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然后左临昱急匆匆地走了。
曲风是随后才追过去的。他在左家没发现夫妻俩,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接着,他发动朋友们一起找。
他们在郊区的一条乡道上发现了侧翻汽车。左临昱躺在驾驶座上,已经昏迷。他们将他救了回来,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妻子。
他问左临昱:“你们乘坐一辆汽车,是吧?我的意思是从家里出来时。”
“当然,是她驾的车。”
“你确定是她驾的车,她没有下车,或者换乘其他车辆?”
左临昱梳理着记忆库,但一无所获。
他脑海里只有他最喜欢的司空静的形象——那是他在新年烟花晚会上负责警卫时,第一次见到司空静,她假装害怕,张开双臂搂住他,任由七彩的烟尘在他们四周飞溅——像幽灵一样蓦地出现。
随后的一幕幕情景倏忽闪过——司空静在钢琴前轻撩慢拨,在采访中伶牙俐齿,在公园里穿着礼服翩翩起舞,黑色的头发拂过颧骨,朝他露出犀利的微笑。
他不敢再想下去,问:“她人呢?”
“还没找到,三天了。”
三天多长啊,左临昱想,许多大事都可能发生,怎么会找不到一个大活人呢。
“郑航他们正竭尽全力。”曲风的话听起来好像反复排练过。
“正如他问你的问题那样,警方起初不敢肯定司空静是否失踪。尽管他们错失了宝贵的时间,但现在已采取了弥补措施。追踪了她的电话,将她的照片发往周边公安部门、车站、码头、机场、公路收费站,监控了她及与她相关的人员活动轨迹。”
左临昱恼怒地听着,恨不得飞起来去寻找妻子。难怪郑航问那么多无聊的问题,在郑航看来,是他造成了车祸及司空静失踪的惨剧。
接下来,郑航一定会把一切责任转嫁到他的头上。三天了,司空静不见人影,郑航如果能够找到那真是咄咄怪事。
他以前就很怀疑郑航的办案能力,他就只会甩锅,会把左临昱的嫌疑昭告世人,从而让世人认为他们的侦查无可指责。
左临昱倚在床上,交叉抱着胳膊,狠狠地嚼着苹果,连牙都疼了起来。
他敢肯定郑航这会儿正赶着往肖副局长跟前递点子,甚至可能找副市长、公安局长李政。好吧,让他去吧,只要他别再对他问东问西就行。
曲风也倦了,终于提出告辞。两手插在裤袋里,眼神空洞,好像看着左临昱,却什么内容也没有。“小心郑航,”他说,“小心他把你当作重点嫌疑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