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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雪 第三十章 漫天咸雪

第三十章 漫天咸雪

时间又过去了五年。

跟蒙古的战斗已经结束,人口也增长了,两淮食盐的产量与日俱增,又得到了朝廷扶持,两淮的商贸日渐兴旺达到鼎盛。凭借运河、长江交汇的有利地势,宣城成为吞吐量极大的盐运中心,每年有十亿斤以上的海盐经过宣城转运各省,得益于盐运和漕运事业的兴盛,成为全国最繁荣的地方。

两淮盐商基本上都是居住在宣城,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就如同罗织起了一张大网,垄断了盐运,盐商有钱天下有名,百万以下的身家者只能叫做小商,那大商户的财富就不可估量了。宣城八大富商,以苏家为首,詹家与江上舟家都位列其中。苏家的上味盐号开遍大江南北,几乎垄断了全国盐量的一半,按“全国的赋税一半来自盐课,而两淮盐课又是天下一半”的说法,苏家掌握了国家财富的四分之一,号称天下首富。

这天瑞安招呼说家里议事,靖瑶想着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就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省省力气别再折腾我这把老骨头。”瑞安非要拉了去,说事情重要非听不可。

到了前厅还没坐好,瑞安便说:“皇上有旨,因这些年战乱,亟待休养生息,决定跟两淮商家借帑,帑息三十万白银。”

靖瑶哦一声:“给吧。”

见她如此轻描淡写,瑞安打趣道:“姑姑向来钱袋子捂得紧,现时是想开了,还是钱多无所谓了?”

“又想说当年我不给钱让你买船的事了,那就担心我恼羞成怒哦!”靖瑶便佯装生气道:“偏不给你们机会数落我什么妇人之见,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国家大局,但也知道知恩图报,那当年朝廷下发的无息借款,总是个人情,现在也该要还了。”

瑞安听了呵呵大笑,靖瑶又说:“老了老了,比不得当年了,竟然还要被你们调笑,懒得跟你们说,走了。”

瑞安急忙拦住,靖瑶说:“以后所有的事情你们说了算,我就不管了。”

镇源就逗她:“真是撂挑子了?你要是不管事了,那盐照如果丁家来要,就不跟你商量,我们不给他了。”

靖瑶立马脸色一沉:“你怎么变得这么贪心了,那本就是人家的……”

瑞安见他俩忙着斗嘴皮子,只怕没完,便赶紧归到正事,插嘴道:“孩子五个都大了,家里也显得拥挤,我们是不是换个园子?”

“我觉得行,”镇源接着说,“听说黄家的个园不错,咱家也可以弄一个那样的。”自从瑞安担任两淮商会总长之后,就辞去了盐商头人,继任正是这黄家人,位列八大富商之三,最近才搬迁新居“个园”,这个园子修建了两年,集众家之所长。

靖瑶听了不说话,镇源又说:“淮河两岸都是精巧别致奢华的园子,何园、汪氏小苑、庆云堂,多得数不过来了,只有我们苏家积善堂,号称首富院子却显得寒碜。”

要说富商集聚,那些美不胜收的各个私家园林,靖瑶怎么会不知道,她说:“苏家祖训,不可骄奢。得意的时候就要常常想到失意的时候,不能因为现在有钱了,就忘了当年过过的苦日子。”她抬头环顾这间祖宅,修修整整几十年了,从没想过要重建,只因这屋中还留着爷爷和父母、亲人的气息,她害怕那些经年徘徊着的影像离去,害怕再也不能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听见他们的话语,她骤然间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可是,瑞安说的也是实情,孩子多,也慢慢大了,宅子是显得憋屈了些。镇源所说也有几分道理,苏家怎么说都是两淮首富,总得有些面子。靖瑶终于屈服了:“瑞安看着办吧。”

忽一下,又想起皇上第四次南巡时候发生之事,便说:“祖训还有不可出头,上回上舟一夜成塔的事,让我心里不安了很久……你们都是盛年,要记得当年爹的几处败笔都是因为气盛引起,所以做事还是不要太过张扬,免得引发祸事。”

话语里指的是佳晴的丈夫江上舟。皇上巡游观赏景园,到了一个地方忽然说,这里很像南海的琼岛春阴,就是缺了一个喇嘛塔。江上舟听了,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塔,便贿赂了皇帝身边的随从,根据他们画出的图纸,连夜备料赶工,第二天早上皇帝又来这里,惊讶地看见了塔,问了原因之后,感叹道:“盐商的财力真是了不起啊!”靖瑶听说这件事后,只怕树大招风,寝食难安,好在当时圣上并没有放在心上,事情也就算过去了。这次一说要修建园子,想着瑞安办事总是力求完美,担心他建造起来也跟其他盐商一样追求极致,到时候惹人注意,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情来。

瑞安当然知道她的想法,便笑道:“姑姑不用担心,我只是买下屋后郑家院子建做向学堂,前头积善堂还是不拆只修,打通了便是两厢临街,分后前后院,只求简洁大方,绝无铺张,这样怎么样?”靖瑶这就放心了,镇源也说好。

大事一定,又扯开了闲谈,说起盐商奢侈之风,镇源好奇地问:“黄家吃饭真的像街上流传的那样?”

瑞安点头:“黄家早晨哪怕就只一碗蛋炒饭,也要五十两银子。”又说,那饭必须是米粒颗颗完整并且粒粒分开,每粒都要泡透蛋汁,外面金黄,里面雪白;蛋是自己养鸡,每天用人参、苍术等研成粉末拌在料中喂养;饭用百鱼汤熬煮,汤里面有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

靖瑶听得咂舌:“请个好厨子,有几样拿手菜,做点精致点就行了,还那么讲究,也真是有些过了。”

“那只是黄家日常的吃法,早几日他家宴请,那才叫人叹为观止。”瑞安将酒席细细道来,还没开席,上来的水果,石榴、荔枝、鲜枣、苹果,还有哈密瓜都不是当地的时令水果,器具都是铁底哥窑出品,每个客人身后站两个小童,一个拿酒壶,一个专门给客人夹菜,至于菜肴就更稀奇,雪燕、冰参、驼峰、鹿脔、熊掌、象白……还有歌伶唱跳。等到喝酒身体发热的时候,主人叫布雨,只见水流从屋顶哗哗地流下来,屋里就凉快了……

听得镇源目瞪口呆,瑞安却说这不算什么,还有很多变态的行为,比如用以竹竿打猪背直到肿起来,就在活猪身上把这块肿起来的地方割下来煮了吃;吃活猴子的脑髓……瑞安一边摇头,一边说:“简直是残忍至极。”

“这都是愚昧无聊的做法,虽然家财万贯,也难怪被别人看不起,总说盐商财大心空,外强中干,叫我们‘盐呆子’。”瑞安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准备拿出一万两银子兴建‘钦儒斋’,邀请文人来主持一些风雅活动,推动盐商们跟读书人交朋友,及“贾而儒”之道。”

“文人向来清高,怎么会跟商人来往?”镇源摇头。

瑞安说:“能通过科举的只是少数人,多数读书人都不能进入官场,没有俸禄,有笔、砚、书,就是没有钱,宣城就有这样的人,在街上卖字画,也难以解决衣食住行,潦倒得很。我兴建钦儒斋让他们寄住,在经济上资助他们,让他们出门有车坐、吃饭有鱼肉,还可以专心学习,研究书画,再卖出去就是额外的收入了。而且,我还可以联合盐商给他们印书,动员盐商把家里花了大价钱买来收藏的名画秘笈,给他们借阅交流。盐商还可以出钱资助他们到处去游历,集合他们聚会进行切磋,出高价收购他们的作品,还可以提高他们的名气……读书人可以得到这么多的好处,而盐商也不过就是礼才养士,多结交一些文人朋友而已,最大的好处也不过就是可以让他们教授子女,这事哪怕别人说是附庸风雅,但终究还是算件好事不是?”

“我就是希望借这个办法去掉盐商的愚钝,开淮商风化,推动盐商子女爱好学习的风气,也是提高商户们的品位及地位,说不定将来就能改变盐商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瑞安说,“如果兴建钦儒斋,我会第一个把家里所有的藏书都捐出去。”

“这是好事,关系到千秋万代。”镇源点头附和,而靖瑶却在那里出神。瑞安正要喊她,镇源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打扰。

靖瑶此刻,想到便是简诚。商贾出身却也鄙视商人,执着不悔,空有满腹经纶,到了穷途末路仍然抗拒经商,哪怕是做官商都不愿意,他心意如此坚决,归根结底还是商贾的名声太过卑贱。然而她又想,在世人这么多年的轻视下,心有不甘的又何止他一个人?简诚一心脱离商贸,不惜跟自己的从前和朋友们决裂,这是他的自轻自贱,看不起商人,也看不起自己,但他只敢回避和拒绝,却没有勇气和魄力像瑞安这样去想去做。想到这里,靖瑶感到无比的欣慰,瑞安的作为肯定不会到此为止,他还能干出更大的一番事业来,青史留名也不一定。

钦儒斋兴建之后,后事的发展果然印证了镇源的话。从钦儒斋开始,宣城的商贾开始推崇文人,重视文化,很多的盐商都以招揽名士为荣,交结、礼遇和供养文人,一时间各地的文人纷纷来到宣城,如鸟归林。在淮盐鼎盛的几十年里海内外的文人雅客,超过半数都聚集在两淮,宣城最多,因此宣城也得了“人文荟萃”的称号。

瑞安这一举动影响深远,带动了宣城及两淮文学艺术等许多成就,推举出了大批学者文人,还形成了宣城学派,以及自成一家的书画名家,史称“宣城八怪”,牵动引发了全国文化热潮,推动了华夏文明,到了后世两淮仍旧是人才辈出,重要的追源还在于此。

这天靖瑶五十大寿,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只是叮嘱孩子们回家团聚。

上午在镇源房里坐了许久,聊起瑞安出资办学的事,早年跟一些盐商共同筹建安定书院,当时就捐了上万两银子,这一次除了修缮安定书院,还准备苏家一家出钱兴办宣城学府,要支出白银八万多两,其中六万兴建学宫,二千两银子购置祭祖用品和乐器,一万三千两银子购买田地一千五百亩,作为学田,归学宫所有,以后田地每年的租税就作为学宫的维修经费和学子参加乡试的花费,其余的银子就用来请授名师。说起这些,镇源和靖瑶都很高兴。

不知不觉两人坐了一上午,管家来问是不是要去再请两位小姐,靖瑶想着一直大雨,出门不容易,还想等等。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一阵喧哗,佳晴、佳雨都到了,下了马车才走几步,暴雨就淋湿衣裙,换衣服时,佳晴说江上舟去淮河勘水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佳雨也说公公张总督那里的消息,凤阳、六安、泗州等十三府阴雨多日,江水泛涨,颍州府近沙河地已被淹,这两个月江水下流,暴雨不停,滨江低洼田园同沿淮洼地,均多被淹,很是担心淮河决堤,所以早饭都没吃,就匆匆赶到河道去了。此时店面上有人来报,说瑞安已去淮北,赶不回来吃中饭了。

靖瑶便不再等,张罗开饭,一大家子才落座,便听街上锣声大响:“江阴决堤了——”

“两淮五年一水灾,三年一旱灾,蝗灾年年有,轻重各不同,老百姓日子难过呀。”靖瑶叹息着放下筷子,徐管家赶紧说:“大小姐不要担心,瑞安少爷已经安排了,准备了赈灾用的粮食,盐引都进了仓库。”虽然自己家里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水灾一起,总也不是好事,一家人看着靖瑶闷闷不了,也都各自散去了。

至五更天瑞安才回家,靖瑶镇源还在前厅等着,问起灾情,瑞安回答:“很严重,决堤口宽达一里,深达数丈,现在还没有堵上,总督紧急调运铁牛去了。”

“淮北都变成了一片泽国,我这里马上要起调库中粮草,连夜送去,因为灾后一般都伴随有大疫,还要赶紧调集药材。”瑞安行色匆匆,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走,靖瑶嘱咐他万事小心。

瑞安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歉意道:“没能给姑姑贺寿。”

靖瑶笑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凝望着瑞安的背影,她的眼前,又浮现起长春巷口的粥棚,大粥锅腾起的热气中,依稀可见那个少年,她瞬间便又失神。

在水灾之后的一个月里,苏家赈灾发粮,开仓放盐,增建多个盐义仓抚恤灶丁,到冬季又再捐银百万两兴修水利,将河道凿通运河引水疏堵,又筑造南北两条长堤保护百姓耕地,让淮北的水况得到极大改善。因这种种仁义善举,百姓口传笔诵,在民间被尊为“一代盐王”,官府把这些情况上报给朝廷,到皇上第六次南巡的时候,实地视察考验,也大加赞赏,于是赐以封号,并御笔亲题“悯世盐王”。

苏家上匾的日子,宾客满门,到深夜人群散去,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寥,灯光下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靖瑶在历代祖宗牌位上过香,再转回到前厅,抬头望,依旧是那两扇长匾,她深吸一口气,琅琅念道:“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话音未落,眼眶已经湿润。

“大姐。”身后镇源在叫,靖瑶没有回头,只说:“都到冬至了,我叫管家明天给你上火炭。”镇源听得她话语里鼻音浓重,又叫一声大姐,靖瑶抬脚逃也似地走了。

果然,降温很快,寒气渐渐重起来,一天比一天冷。瑞安记挂着灶丁,一大早就去盐义仓查看了,镇源在房里看书,靖瑶走进来,摸摸弟弟的手,很温暖,便替他拢了拢膝盖上的被子,正往火盆里添炭,就听见镇源喊:“管家你要么进来,要么找个地方暖和去,怎么老是站在门外头?”

弯着的腰还没直起来,靖瑶就感到心里一阵悸动,那种惶然的感觉像极了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稳住心神,回身过来,只见管家迟疑着进来了,脸色白得有些发青,靖瑶心底一个声音在说,出事了,另一个声音又使劲把前头的想法压下去,这不过是管家在门外站久了,冻成这样……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有事,”镇源沉得住气:“倒是说呀。”

管家低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丁公子殁了。”

话语虽轻却仿佛夹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靖瑶的身子就像被砸中了一样,猛地跌坐在椅子里。镇源抓住那冰凉的手,摁住她的颤抖,问:“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回答:“本月初八。”

镇源又问:“怎么去的?”

管家说:“病了又大半个月,已经不能拿笔作画了,派人接济又不肯接受,还是那样固执……拖过几天便殁了,妻娘家不管不问,那边做主先拿了钱办事,这里还等小姐定夺。”

靖瑶仿佛大病了一场,颤颤巍巍地起身:“立刻备车启程,我去接他。”

管家一急便拦住:“小姐,这可使不得呀,靖州远在千里之外,你年岁已大,万一有个闪失……”

“让她去吧,”镇源说,“多派两个人路上照应。”

辎车一路向北,寒风和着雪也没能阻拦靖瑶的脚步,终于到了靖州简诚的住宅,靖瑶欲哭无泪。站在这个比她当年从宁古塔回来看到的苏家还要破败的茅屋前,她只看见冷冷清清一间房子,小院的篱笆倒在地上,小小的一块菜地也荒废了,门前没有人影,屋里也没有人气,看不到奴仆,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凳子,一个老妇人蜷坐在凳子上,面前的火盆里甚至没有炭火,而简诚,就躺在屋子正中的薄木棺材里。

看到这副情景,靖瑶万箭穿心,慢慢地走到棺材前,手刚触碰到盖板,眼泪便纷纷落下。简诚安静地躺在那里,消瘦得已经让人认不出,她凄切地喊一声:“简诚……”便忍不住恸哭起来。这一辈子,在心里叫过他无数次“简诚”,人前人后,却还是拘谨地称呼“丁公子”,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大大方方地叫他简诚,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开口喊时,已经断肠。

下人卸下了从宣城带来的沉香木棺,移动简诚的遗体,叫靖瑶去看,只见简诚手里捏着一个信笺折成的小块。简诚妻子说:“不知道是什么,试了好几次,怎么都弄不出来。”

靖瑶上前下意识地一抽,信笺竟然到了手上,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两行字:贾祯舒,真苏。刹那间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着半天没动,只有那五个字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瞬间变大瞬间又变小,她想笑却止不住伤心,欲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良久之后忽地一下坐在地上,泪如雨下,悲伤得差点晕厥过去。

到启程的时候,简诚妻子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跟靖瑶说:“这一辈子,我跟着他吃尽了苦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们没有孩子,去了他的祖籍宣城,也是无依无靠,不如就这样算了吧,你带他回去,我就留在这里终老。”靖瑶觉得她也是可怜,便吩咐下人替她买房子和田地,又给她留下一大笔养老的银钱,自己则拖着简诚的灵柩上路了。漫长的一辈子,她只有这一次跟他同路,可是这一路,除了她的风烛残年和他们的阴阳相隔,剩下的,就只有苍茫了。

一去一回,在风雪中奔波了一月多月才回到家。因为简诚没有后人,苏家归殓厚葬时,就由瑞安给他作孝子,所有的亲属朋友聚集在一起送了他最后一程,在宣城外罗霄山入土为安,那是丁家祖坟所在地,毗邻着苏家祖坟。

深灰天空上云层积压,就要下大雪了,镇源带着众人先回去了,只留下瑞安和佳雨陪伴靖瑶。凝视着简诚的青石墓碑,任铺面而来的寒风吹干眼泪,靖瑶还蹲在墓碑前,深情地凝望着“简诚”两个字。不大功夫,大片鹅毛飘雪纷纷洒洒地落下,细碎的声音传遍了原野,没有多长时间,脚下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到脚印。

在满眼的雪白里,靖瑶仿佛看见了自己后院里丁香又开了,她仿佛还是十四岁时候,第一次见到简诚的那么稚嫩的面容,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编织着手里的丁香花冠,然后,望着花冠出神。

“我替你戴上吧……”还是那个俊朗的少年,伸手过来,拿走了淡紫色的丁香花冠,他就这样微笑着,把花冠戴到了她头上,于是,她轻轻地笑了,他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眼泪再一次从冰冷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靖瑶的眼光穿越了飞雪片片,仿佛又看到长春巷口的两个棚子,那个挽着袖子的公子,朝她望来,一笑间的灵犀是那样的默契。这一刻手抚墓碑,靖瑶心潮难平,简诚一生跌宕起伏,而她也是;简诚一世为理想而活,而她也是;简诚一辈子哪怕心痛最终还是选择了舍弃,而她也是;最大的悲伤,莫过于那一次相送之后,几十年再也不能相见;最深的遗憾,莫过于自己的一腔情愫从来都没有机会告诉给他听,而今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去灰飞烟灭了。

靖瑶长叹一声,转头:“回去吧。”

途中经过父亲坟上,靖瑶停下脚步,跪下,第一句话:“爹,简诚去了。”磕头下去,又说,“一统淮盐,瑞安做到了……”眼泪扑哧扑哧落下来,竟然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简诚去了,他去了……”

一旁的佳雨看着,忍不住瞥瞥瑞安,这些不能与人言说的心痛,她怎么会不知道,不知不觉间,也是泪如倾盆。

雪没有下多久就停了,天就像一下子被打开,阳光直射下来,照着遍野金光耀眼。佳雨拭去眼泪,被眼前的盛景惊呆:“养娘快看!”靖瑶转身一望,山下一片雪白,百亩盐田在阳光的照射下就仿佛全被金粉覆盖着。佳雨赞叹道:“太壮观了!”

“闭上眼睛,”靖瑶幽声道:“闻一闻有什么味道?”

佳雨和瑞安按她说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凉凉的,一股冷气进入肺中。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咸香味道,”瑞安兴奋地睁开眼睛,“做了一辈子盐商,居然从来都没有好好地闻过盐的味道。”

靖瑶微微一笑,伸手一指山下,“看到了吗?天下之盐,两淮占到了一半,而这脚下所有的盐,都是苏家的。你现在看到的,就是爷爷以及苏家世代期盼的盛景——漫天咸雪,一统淮盐!爷爷当年把祖坟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后人祭扫时看到这样的景象,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实现一统淮盐的夙愿。”她加重了语气说道,“你现在已经达到了最高点,但不应该就此满足,一统淮盐不是苏家事业的终点,一代盐王也不是你的终点,要时刻记住——是多少人的力量和牺牲成就了你,所以你不能辜负黄天厚土,不能辜负这些人。”

“我会记得的。”瑞安点头。

靖瑶提步下山,佳雨担心路滑,便挽住靖瑶,两人慢慢地走,瑞安越过她们走到前面很远了,佳雨忽然轻声问:“养娘,你后悔过么?”

靖瑶看看佳雨,深有意味道:“你后悔么?”

佳雨不说话,抬头望前,天幕是雪一般的白,跟盐田银野合为一体,瑞安的背影在天地间,徐徐走远……

而此刻在靖瑶的眼中,只有那个春日,还是少年的简诚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朝她挥舞,大声地喊着:“靖瑶!靖瑶——”